第91章 都是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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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腓的神識何其敏銳,早已察覺到慕佶躲在院門後偷聽。
它眼珠一轉,非但沒有點破,反而故意壓低了聲音,對著空思澄,話語卻清晰地傳入慕佶耳中:
“主人這番待你們,看似嚴苛,實則用心良苦,是為了讓你們在磨礪中,各自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道。”
它的小臉上一派認真,努力為林珺然構建一個嚴師的形象。
“就比如你的那個六師弟,明明身負人妖混血,這既是枷鎖,亦是天賜的寶藏。”
“他既擁有人類修士的靈根悟性,又繼承了妖族強橫的體魄與生命力,這是多麽明顯、多麽獨特的優勢?”
“可偏偏,他隻執著於劍道,試圖以己之短,攻彼之長,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麽?”
它頓了頓,似乎在回憶著什麽,繼續道:
“如果是我,有這等天賦,一定會首選體修之路,將這副軀殼錘煉到極致,屆時力破萬法,何等痛快?”
“至於劍道、術法,隻當是輔助的愛好,學學也就罷了。”
它看向空思澄,眼神裏帶著一抹無奈:
“隻不過,主人長年身為上位者,有我們這些與她心意相通的靈獸在一旁時時侍奉,無需她多言,便能領會其意。”
“久而久之,她便不善於,或者說,不屑於向你們直白地表達那份隱藏在嚴厲之下的用心。”
腓腓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責備:
“說到底,主人也不過是第一次為人師尊,難免有疏漏不當之處。你們作為弟子,也應該多些體諒才是。”
嚴師出高徒,古來皆是如此。
“體諒?”
院門被猛地推開,慕佶大步走了出來。
他原本蒼白的臉因激動而漲紅,棕綠色的眼眸中燃燒著壓抑已久的怒火與屈辱。
他死死盯著腓腓,不管空思澄在一旁焦急地拉扯勸阻,猛地扯開自己破舊的外袍,露出了精瘦卻布滿傷痕的上身。
那上麵,交錯縱橫著鞭痕、灼痕、利器劃開的舊疤。
有些已經淡化,有些還帶著新鮮的紫紅色,新舊疊加,觸目驚心,無聲地訴說著他這些年承受的非人折磨。
“體諒!”
慕佶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他指著自己胸腹間一道幾乎貫穿的猙獰傷疤,怒聲吼道,像是要將心肺都嘔出來。
“這些!這些都是你的好主人親手所賜!一次次的鞭打,一次次的放血,一次次的將我吊在梁上,視若豬狗!你告訴我,看著這些,你想讓我如何體諒?”
他幾乎是嘶吼著問出這句話,眼眶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腓腓被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和滿身的傷痕弄得愣了一下。
但它畢竟是靈獸,思維直接,並不完全理解人類複雜的情感與創傷後應激。
它歪著頭,看著那些傷痕,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但更多的是基於自身世界觀的坦然。
它覺得做錯了事受罰是天經地義,於是它真誠地、不帶任何惡意地反問道:
“做錯了事就會受到懲罰,這不是天地間最理所當然的嗎?你身上有這麽多懲罰的痕跡,那一定是你做錯了非常多、非常嚴重的事情吧?”
在它的認知裏,主人絕不會無緣無故懲罰人。
“做錯了事?”
慕佶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視著腓腓,聲音帶著泣血般的悲憤。
“我倒要問問你,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從我被她領進這天一山的第二個月起,她便開始對我動輒打罵!”
“那時我連引氣入體都還未完全掌握,連劍都握不穩!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滔天大罪,要受到如此對待?”
他不是不委屈的。
這委屈,深埋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從未愈合。
他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陷入回憶的恍惚與痛苦,向眼前這隻不諳世事的靈獸,撕開了自己血淋淋的過往。
在被帶來林家之前,慕佶在寒荒各個城池最肮髒的角落裏,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掙紮了十三年。
就因為他那雙與常人不同的眼睛,連乞討都不會有人施舍,隻會厭惡地把我一腳踹開。
連那些最底層的乞丐都會欺負他。
每每好不容易在垃圾堆裏,扒拉出一口勉強能下咽的食物,他們就會像鬣狗一樣一哄而上,不僅搶吃食,還會附贈一頓拳打腳踢。
慕佶就這樣,赤著腳,踩著碎石和汙穢,靠著搜刮殘羹冷炙,挨著無盡的毆打和辱罵,像野狗一樣活著,掙紮著到了中州,趕上了三十年一次的中州的開仙門。
所謂的開仙門,便是寒荒五大世家及一些中小世家聯合舉行的收徒大典。
他們隻招收十歲至十四歲、身具靈根的孩童。
那是寒荒底層凡人唯一的躍升之機。
“我拚了命,經曆了重重難以想象的考核,才終於和其他孩子一起,登上了那座象征著希望的登仙台,等待著各位長老的選擇。”
慕佶的聲音帶著一絲回憶當時的微光,但那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苦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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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我這對異常的眸色,早就把我體內流淌著一半肮髒血脈的事實,暴露得一幹二淨。”
寒荒沒有開啟靈智的妖修。
“沒有一個世家長老,願意收留我。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厭惡,仿佛我是什麽不潔的瘟疫。”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帶著被全世界拋棄的孤寂。
“除了她……除了林珺然。”
“除了林珺然。”
他重複了一遍,語氣中充滿了無盡的嘲諷與悲涼。
他甚至還記得,當時林珺然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平淡地說:
“根骨尚可,毅力也算堅韌,便是這雙眼睛……有點意思。以後,你就叫慕佶吧。”
慕佶,向往剛強正直之意。
而不是他聽了十三年的“雜種”、“怪物”……
他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不知道父親是誰,十三年的短暫歲月裏,未曾收到過哪怕一絲一毫真正的善意。
所以,當林珺然向他伸出手,賜予他名字時,他那顆早已冰封的心,瞬間被這虛假的溫暖融化。
他幾乎是毫無保留地、虔誠地將自己全部的孺慕之情、對家和親人的所有渴望,都傾注在了林珺然一人身上。
然後呢?
然後在進入林家的第二個月裏,這份剛剛燃起的、微弱卻熾熱的希望,被林珺然用最殘酷的方式,迅速而徹底地摧毀殆盡,碾落成泥。
慕佶並不知道,他的師尊之所以選中他,根本不是看中他什麽毅力或根骨。
僅僅是覺得他身份足夠卑微,過往足夠淒慘,想必皮糙肉厚,一定很耐打。
從一開始,他就隻是一個被選中的、合適的出氣筒而已。
他原以為終於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卻沒想到,那光是誘餌,將他引向了更深的、絕望的深淵。
慕佶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充滿了幻滅後的空洞。
他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或許他恨得並不是林珺然,而是他自己。
恨自己命途多舛,恨自己生不逢時。
恨自己縱使被這樣對待,還是舍不得離開天一山,舍不得離開林珺然。
不僅是他,二師兄不是這樣嗎?其他師姐不也是這樣嗎?
飲刃妝歡靨,都是可憐人。
他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腓腓,一字一句地問道:
“所以,你現在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被她如此對待?你告訴我啊!”
腓腓看著情緒徹底失控的慕佶,看著他身上猙獰的傷痕和眼中幾乎要溢出的痛苦,獸類的本能讓它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負麵情緒。
它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與同情,但它終究是一隻獸,無法完全理解人類情感的複雜。
更重要的是它所有的解釋,都是基於對它認知中的主人的了解和無條件信任。
於是,它隻能努力按照自己的邏輯,試圖去解釋這無法解釋的一切。
它看著慕佶,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單純,重複著之前的觀點:
“慕佶,是你自己,先厭惡自己,厭惡自己血脈的。”
腓腓認真地說
“如果一個人,連他自己都不愛護自己,不認同自己,又怎麽能強求別人,用你期望的方式對你好呢?”
慕佶簡直要被它氣笑了,他反唇相譏,語氣尖銳:
“厭惡?我的好師尊,不也一樣厭惡我身上的血脈嗎?不然為何一口一個雜種的叫我?”
提到這個,腓腓可有話說了。
“你誤會了!主人說話向來不好聽,這也不是單單針對你一個人啊。”
它甚至伸手指向一旁因為攔不住慕佶,感覺自己好像有點死了的空思澄。
“不信你問他!就在前不久,在主殿裏,主人還當麵說他是小癩蛤蟆呢。”
被莫名點名並貼上“癩蛤蟆”標簽的空思澄:“……”
他嘴角微微抽搐,隻能尷尬地低下頭,心中五味雜陳。
慕佶也是一噎,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林珺然的毒舌,確實是無差別攻擊。
但他很快抓住了重點,深吸一口氣,問出了那個最核心、最讓他痛苦的問題:
“好,就算她嘴毒是習慣。那你說,她為何要隔三差五地虐打我?這總不是習慣了吧?這也是為了我好嗎?”
腓腓是由果推因,所以無論慕佶問出什麽問題,它都能迅速為林珺然找到合理的理由。
它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歪著頭,反問道:
“你挨打的時候,不疼嗎?”
慕佶簡直要暴走了:
“我怎麽不疼呢?!我也是血肉之軀!”
他是人妖混血,又不是不是木頭石頭混血!
腓腓邏輯異常清晰地再次反問道
“所以你都挨了這麽多次打,疼了這麽多次,就沒想過,或許你可以走體修的路子嗎?”
最起碼,體修它抗揍啊。
慕佶:“……”
慕佶簡直要被腓腓這清奇無比、強詞奪理的腦回路給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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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他也是真的笑了。
他扯出一個扭曲的、帶著濃濃嘲諷的笑容,幾乎是咬著牙說道:
“你的意思是,你主人往死裏打我,就是為了激發我的潛能,逼我走上體修這條光明大道?”
“主人可沒有親口這麽說。”
腓腓嚴謹地糾正,依舊堅持最初的論點
“主人的原話是,她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道。我隻是根據你的情況,做出了合理的推測。”
“合理的推測?”
慕佶根本不信這番鬼話。
可是……
也許是因為腓腓是靈獸,慕佶覺得它心思純粹,不像人類那般充滿算計。
也許是因為他心底深處,對林珺然還殘留著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極其微弱的希冀……
慕佶偏偏和它杠上了。
他咧開嘴,露出一抹帶著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冷笑,賭氣般說道:
“行!你說得對!是我愚鈍,未能領會師尊的深意。好,我從今天開始,就煉體。我就轉體修。”
“我倒要看看,等我真成了體修,你那套說辭還站不站得住腳!我等著看你自打嘴巴。”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這或許不僅僅是賭氣。
可能,隻是因為當初在林珺然身上傾注的感情過於濃烈、過於純粹。
以至於即使被傷得體無完膚,心底最深處,仍舊藏著一股隱秘而卑微的渴望。
渴望腓腓說的是對的,渴望林珺然對他真的曾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扭曲的用心。
她隻是不懂得如何表達,不懂得如何做一個正常的、好的師尊。
此刻的他,終於切身體會到了不久之前空思澄的那種複雜心境。
他們都不是在幸福美滿環境中長大的孩子,都曾真心把天一山當成逃離外界風雨的家,把彼此視為可以相互扶持的家人。
更曾將林珺然視作如同父母般的存在。
子女對父母,即便失望、憤恨、怨懟到極致,內心深處,又怎能完全不保留那麽一絲一毫的、近乎本能的奢望呢?
奢望著,父母或許,仍舊是愛他的。
哪怕那份愛,扭曲、笨拙、甚至殘酷。
哪怕隻有一點點。
隻有一點點,也好。
看著慕佶眼中那交織著憤怒、倔強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期盼,腓腓撇了撇嘴,語氣依舊平淡:
“你修什麽都行,劍修、體修、法修,那是你自己的道。又不是為我修的,與我都無關。”
它頓了頓,強調道
“我隻是不想你們誤會了我的主人。她或許方式不對,但絕無你們想象的那般不堪。”
它,腓腓,或許不能完全理解人類的愛恨情仇,但它堅信自己感知到的主人。
它的主人林珺然,或許算不得什麽悲天憫人、心懷天下的正道楷模,但也絕不是什麽內心扭曲、以虐人為樂的陰暗變態。
這點認知,它無比確定。
它,腓腓,今日就賭上自己體內那一絲絲稀薄而高貴的上古血脈,絕不允許有人這樣惡意忖度它的主人。
絕不!
該說的話似乎已經說完,腓腓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輕鬆了不少。
它不再理會站在原地、神色變幻不定的慕佶,轉而拽了拽旁邊一直沉默充當背景板的空思澄的袖子,催促道:
“喂,空思澄,我們到底還去不去山下了?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慕佶聞言,這才從激烈的情緒對抗中回過神來,注意到腓腓明顯異於常人的外貌。
他臉色一變,急忙道:
“你要下山?”
腓腓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對呀,去買點東西。”
“不行!”
慕佶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急促。
“你不能就這樣下山!山下那些人……他們看到你這副模樣,會把你當成妖獸的!他們會……”
“我才不是妖獸!”
腓腓立刻不滿地打斷他,挺起小胸膛,驕傲地糾正
“我是靈獸!是有遠古神獸血脈的靈獸哇!”
“不管你自稱是什麽獸!”
慕佶有些著急,試圖讓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中州也有凡人,甚至很多修士,他們根本分不清。他們隻會因為你的外表而恐懼,進而嘲諷你、辱罵你,甚至……可能會攻擊你!”
慕佶經曆過太多因外貌而帶來的惡意。
他不想讓腓腓也有同樣的遭遇。
腓腓眨了眨眼睛,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露出一絲天真又理所當然的神情,它偏了偏頭,用清脆的聲音說道:
“他們要是敢罵我,或者想打我……那我拍死他們就好了呀。”
在它的觀念裏,弱肉強食,反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主人教過,麵對惡意,無需忍耐。
“啊?”
慕佶聞言,徹底傻了,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他看著腓腓那副無辜的表情,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試圖用更緩和、更講道理的方式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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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不懂,人類的世界很複雜的。不是所有問題都能用拍死來解決。他們可能會聚集起來,可能會引來更厲害的人,可能會用陰謀詭計……”
腓腓的耳朵微微動了動,它能感受到慕佶話語中那份真切的關切,這讓它對這個人妖混血的少年觀感稍微好了那麽一點點。
但它依舊挺著胸膛,沒有絲毫畏懼,堅定地說:
“我不怕他們。主人教過我,真正的力量,首先要用來保護主人,其次,便是保護自己。誰敢欺負我,我就要打回去。”
這教的好像也不太對吧?
慕佶心裏忍不住腹誹。
一旁一直沉默觀察的空思澄,此刻也若有所思。
他看得出腓腓心思單純,不通世故,且實力恐怕遠超他們想象。
他擔心腓腓若真在山下鬧出大事,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於是,他也加入了勸說的行列,語氣溫和,帶著引導的意味:
“腓腓姑娘,慕佶師弟的擔憂不無道理。”
他輕聲說道
“寒荒之地,修士眼界有限。你如此特別,若行為過於高調,輕易展露實力,恐怕會引起某些金丹期大能的注意和覬覦。”
“到時候,恐怕……恐怕連林家,都不一定能護得住你周全啊。”
腓腓??????
腓腓不理解的睜大的眼睛。
它不明白,什麽時候金丹期能和大能組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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