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聲者
字數:7016 加入書籤
決議通過的電子印章在屏幕中央亮起猩紅光澤時,嶽坤感到的並非輕鬆,而是一種冰冷的重量沉入胃底。
“有條件批準”四個字後麵跟著長達二十七條的附屬條款,在個人終端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滾動。陳銘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平淡得不帶一絲波瀾,卻字字千鈞:“嶽坤,‘歸途’計劃授權生效。條件清單已同步至你的指揮權限。基地能給你的所有支持,都在裏麵了。現在,去把‘光’帶回來。”
通訊切斷。
嶽坤坐在驟然寂靜下來的個人艙室裏,目光掃過那些條款。
第四條:隊伍規模上限四人(含指揮官)。
第七條:裝備配給按《極限環境生存最低標準(第七版)》執行,不設冗餘備份。
第十三條:每日00:00至00:30為強製通訊窗口,需通過地質結構嚐試發送諧振定位脈衝,基地不保證接收與回複。
第二十一條:總任務時長不得超過504小時(二十一天),超時即啟動‘寂靜’協議,視為全員失聯。
第二十七條:最終解釋權與強製終止權歸秦嶺一號基地指揮部所有。
每一條都是枷鎖,每一條也都是生存概率公式計算後,勉強擠出的那一絲“可承受損失”。他關掉屏幕,艙內陷入昏暗,隻有手腕上的機械表表盤,在陰影裏散發微弱的淡綠色熒光。秒針一格一格跳動,聲音在寂靜中清晰可辨。
父親留下的,不止是這塊表。還有那深植於腦海、幾乎成為本能的一套思維模式——在絕境中尋找那唯一理論上存在的路徑。嶽坤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擊,節奏與心跳同步。他在腦海中複現父親論文裏的那些地質剖麵圖、諧振波在複雜介質中的衰減模型、以及那塊手表在“盤古”深處被特定頻率激活時傳來的、指向東海方向的微弱震顫。
通道是存在的。至少,一種允許特定頻率諧振波以較低損耗傳導的“地質結構”是存在的。這是科學假說,也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但這希望之上,壓著三重現實:時間,資源,以及第三區那令人不安的“靜默”。
“咚,咚。”
艙門被有節奏地敲響。
“進。”
蘇妍側身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平板,屏幕亮著。“打擾了。但我覺得你需要立刻看這個。”她將平板遞過來,臉上沒有“後羿”點火成功時的振奮,隻有深重的憂慮。
屏幕上是“伏羲”陣列監控中心傳來的實時數據流,聚焦於東海第三區殘存的自動化信標信號。代表基礎能源水平的曲線本應是一條平滑緩慢的下降斜線,但此刻,在規律的坐標軸上,赫然出現了三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凹坑”。
“時間點是昨天16:00,今天04:00,今天12:00。”蘇妍的指尖劃過屏幕,放大細節,“每次持續十秒整,能源水平瞬間下降百分之十五,然後在接下來的三十秒內,緩慢恢複到下降前水平的百分之九十八點三。誤差範圍在正負零點二以內。”
嶽坤的瞳孔微微收縮。“規律性太強了。這不是故障或隨機波動。”
“對。這是程序行為。”蘇妍調出另一份分析報告,“‘伏羲’的AI模擬了七種可能的設備故障模型和三種自然衰減模型,都無法複現這種波形。最接近的匹配項是——預設的極限節能協議。他們在執行一套極其嚴苛的能源配給方案:每隔十二小時,激活某個至關重要的高耗能係統十秒鍾,可能是水循環的核心泵,也可能是空氣處理係統的某個關鍵化學濾床,然後立刻強製關閉,讓整個係統進入更深層次的休眠,以換取下一個十二小時的維持時間。”
她抬起頭,看向嶽坤,聲音壓得很低:“他們的‘深海靜默模式’,可能比我們想象得更極端。這不是簡單的休眠待機……這是在用精密的定時脈衝,對抗能源的徹底枯竭。每一次‘心跳’,可能都在消耗最後的儲備。”
嶽坤沉默地看著那三個刺眼的“凹坑”。那不是敵意的信號,甚至不是求救的信號。那是一個垂危軀體本能的生命體征顯示,規律,脆弱,且不知還能持續多久。第三區沒有“要挾”的資本,他們自身已站在了懸崖的最邊緣。錸187對他們而言,恐怕已不是“戰略資源”,而是維係這套脆弱“生命維持脈衝”的、最後的可能性之一。
“這意味著什麽?”蘇妍問。
“意味著我們的時間窗口可能比計算得更緊。”嶽坤的聲音有些幹澀,“也意味著,我們到達時,麵對的可能不是一個完整的基地,而是一個在生存極限上掙紮的幸存者集合體。獲取錸187的‘談判’,將變成在對方生死線邊緣的、極其殘酷的資源再分配。”
這不是人與人的對立。這是生存需求與生存需求,在絕對匱乏條件下的殘酷碰撞。是自然規律和技術瓶頸共同寫就的死局。
“指揮部知道嗎?”
“數據剛剛解密完成,我是第一個調閱的。”蘇妍關掉平板,“正式簡報一小時後上傳。王部長他們會看到,可以預見,反對聲浪會再次高漲。”
“計劃不會改變。”嶽坤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脖頸,“條件已經批準,隻是執行難度係數變了。我們需要調整預案,尤其是與第三區接觸時的應急預案。不能假設對方有完整的接待和協作能力。”
蘇妍點頭,隨即遞過另一份文件:“還有這個。你的小隊成員最終名單和檔案。”
嶽坤接過。名單上除了他自己和蘇妍(她的專業背景和堅持使她無可替代),第三個名字是趙鐵軍,後麵跟著一長串簡練的標注:前國家災害緊急救援隊精英分隊指揮官,參與過十七次深層礦難及地震後複雜結構救援,擁有地質工程與緊急醫療雙背景,心理評估顯示其風險承受閾值極高,但在協議框架內行事風格極其嚴謹。
第四個名字是林雨。秦海川極力推薦的地質學家,二十七歲,博士學位,主攻方向是俯衝帶流體運移與稀有元素富集機製,曾在東海第三區進行過為期三個月的實地地質填圖。檔案備注欄有一行小字:“曾與嶽振華教授有學術通信,對其諧振探測理論有較深理解,主動申請加入。”
一支四人小隊:理論導航、能源數據、生存救援、區域地質。一個在紙麵上看起來精簡到極致,也專業到極致的組合。
“趙鐵軍半小時後會在C3裝備區等你,進行首次任務對接。”蘇妍看了一眼時間,“林雨明天早上六點前報到。我們需要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初步磨合和裝備熟悉。”
“明白。”
C3區位於基地最下層,毗鄰“盤古”地熱開采區的邊緣。這裏空氣悶熱,彌漫著淡淡的機油和臭氧味道。巨大的合金架上,分類擺放著各種嶽坤叫不出名字的工程設備和探險裝備。
趙鐵軍就在一排存放便攜式地質雷達的貨架旁。他背對著入口,正在檢查一台設備的天線陣列。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
他比檔案照片上看起來更精悍。寸頭,麵部線條像是用岩刻刀削出來的,一道淺疤從左邊眉梢斜向下,沒入衣領。眼神平靜,但嶽坤能感覺到那種平靜之下高度專注的審視,像雷達在掃描。
“嶽博士。”趙鐵軍的聲音不高,帶著一點沙啞,是長期在嘈雜環境中喊話留下的痕跡。他沒有寒暄,直接指向旁邊工作台上已經打開的一份厚厚的紙質文件——正是那份附有二十七條條件的計劃書。“附錄D,第十七款,關於‘通道理論不存在’情況下的強製折返程序,我有幾個操作性問題需要明確。”
嶽坤走過去。“請說。”
趙鐵軍用指尖點在條款上:“這裏寫,‘連續七十二小時無有效諧振信號增強,或遭遇不可逾越之自然障壁,經指揮官與安保專家共同評估後,應啟動折返’。問題一,‘有效增強’的量化標準是什麽?你的手表信號強度波動多少算‘增強’?問題二,‘共同評估’如果出現分歧,比如我認為該折返,你認為還能繼續,裁決機製是什麽?問題三,”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嶽坤,“當出現‘灰色地帶’——比如信號微弱波動,前方障壁看似可嚐試突破但風險極高,而任務時間又所剩無幾時,決策權重會向任務目標傾斜,還是向隊員生存概率傾斜?”
每一個問題都精準地釘在計劃執行最脆弱、也最容易產生分歧的關節上。沒有質問,隻有純粹的、基於專業經驗的求真。
嶽坤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問題一:信號強度波動超過基準噪聲水平百分之七,並持續十分鍾以上,視為‘有效增強’。具體數值可以由蘇妍博士的設備實時監測。問題二:出現分歧時,以安保專家的風險評估為優先考量。我的指揮權不淩駕於你的專業判斷之上。問題三,”他停頓了一下,語氣更沉,“在‘灰色地帶’,我的個人傾向是繼續。但我受過的訓練和這份協議要求我,必須將隊伍生存置於首位。所以,我需要你的專業判斷作為我個人傾向的‘刹車係統’。趙隊長,在這個任務裏,你的首要職責不是保障任務成功,而是保障這支小隊在協議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活著回來。必要時,包括強製帶我回頭。”
趙鐵軍盯著他看了足足五秒鍾,那審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顱骨,直接檢查他腦中的每一個念頭。然後,趙鐵軍緩緩點了點頭,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極其細微的一絲。
“清晰。”他收回手指,“那麽,我們需要在出發前,將這份協議裏所有‘共同評估’、‘協商決定’的模糊條款,全部轉化為具體的、可操作的決策流程圖和信號標準。每個人,包括那位還沒到的地質學家,都必須簽字確認。沒有模糊空間,才能在沒有後援的地底下活下去。”
“同意。”嶽坤伸出手。
趙鐵軍握住,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握持的時間恰到好處,傳遞出一種務實的認可。“我會在今晚草擬出流程圖初稿。另外,根據我對條款裏裝備清單的理解,我們的負重和火力配置幾乎無法應對中型以上的突發地質危機或……其他未知風險。我需要你知道並接受這個事實:我們的安全邊際非常薄。”
“我知道。”嶽坤收回手,“我們是在賭一個理論。理論如果錯了,再多的裝備也隻是陪葬。”
離開C3區,嶽坤沒有回居住艙,而是轉向基地的中央檔案庫。他在一台可查詢公共學術記錄的終端前坐下,輸入了“林雨”和“嶽振華”兩個關鍵詞。
檢索結果很快出現。有幾篇聯合署名的會議摘要,還有一篇正式發表於《地球物理學報》的論文:《諧振探測在裂隙介質中的信號衰減模型驗證——以東海衝繩海槽區域為例》。通信作者是嶽振華,第二作者就是林雨。
嶽坤點開那篇論文。摘要顯示,他們利用在第三區附近布設的臨時探測器陣列,捕捉到了一次罕見的小規模海底慢地震事件,並成功記錄到了伴隨的、特定頻率的諧振波信號衰減數據,驗證了嶽振華提出的一個修正模型。論文最後致謝部分,有一句:“特別感謝林雨博士在野外數據采集中的卓越工作與深刻見解。”
父親從未在家裏提起過這位合作者。但看論文發表時間,正是他去世前一年。那段時間,父親總是風塵仆仆,在家呆不了幾天就又出門,說是有“關鍵的野外驗證”。母親私下裏抱怨過,說他把家當旅館。現在想來,那些“關鍵的驗證”,或許就與東海,與第三區有關。
嶽坤關掉終端。父親的世界,他從未真正走進去過。而現在,他卻要沿著父親隱約指出的方向,走向地心。
回到艙室,他收到了林雨發來的加密確認信息,隻有一句話:“已接收任務簡報,明早06:00時準時報到。願科學指引前路。——林雨”
夜深了。
基地模擬的夜間照明調至最低,窗外(虛擬景觀屏幕)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圖景——那是災變前最後一個晴朗夜晚,由“伏羲”陣列拍攝並存儲下來的。如今,地表恐怕早已被狂暴的太陽風等離子體和塵埃籠罩,不見天日。
嶽坤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用軟布包裹的小物件。揭開布,裏麵是女兒小滿用兒童黏土捏的“太陽”,圓滾滾的,塗著已經斑駁的金色和紅色釉彩。旁邊是一張用防水塑封膜仔細保護起來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妻子林靜摟著他的胳膊,笑容溫婉;小滿騎在他脖子上,小手揮舞著,衝著鏡頭做鬼臉。背景是老家的山坡,陽光燦爛,綠草如茵。
他看了很久,然後用最柔軟的緩衝材料將它們包裹好,放入一個隻有巴掌大的高強度防水密封袋中。封口前,他停頓了一下,拿起一支筆,在密封袋內側的空白標簽上,用力寫下一行字:
“給靜靜和小滿:如果迷路,這是我的坐標。”
他寫下的是秦嶺一號基地精確的地理坐標和深度。
然後,他將密封袋放入戰術背心內層,最貼近胸口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他躺下,卻沒有絲毫睡意。腦海裏反複回放著計劃細節、第三區那規律的“心跳”波形、趙鐵軍尖銳的問題、父親論文裏的圖表……最後,所有畫麵都沉澱下來,化為一片黑暗。黑暗中,隻有手腕上傳來手表秒針跳動的微細觸感,和想象中,腳下無盡岩層深處,那可能存在的、幽暗通道的輪廓。
不知過了多久,基地的廣播係統傳來低功率運行的輕微電流聲,接著,柔和但清晰的女聲響起,在每一間艙室、每一條走廊回蕩:
“所有人員請注意:”
“‘歸途’計劃執行隊成員,請於明日06:00時,在C3區集合點完成最終集結,接受出發前最後簡報與裝備配發。”
“重複:‘歸途’計劃執行隊……”
廣播循環播放著。
嶽坤睜開眼,艙內依舊昏暗。但他知道,夜晚結束了。
他起身,開始最後一次檢查自己的個人裝備。動作穩定,一絲不苟。
手表表盤上,熒光指針指向05:42。
距離踏入黑暗,還有十八分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