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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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3區的集結在06:17分完成。
    四人站在最後一道氣密門前,背後是基地人造光源的最後疆域,麵前是通往“盤古”深層區域的幽暗通道。秦海川沒有說更多送別的話,隻是將一枚數據芯片交給嶽坤。
    “K703豎井底部,向左三十米,岩壁上有紅色三角標記的地方。”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盤古’計劃初期的勘探前哨,廢棄超過十五年了。裏麵應該還有一輛‘地蠍’式勘探車,如果它的聚變電池還有殘餘電量,如果它的懸掛係統沒被地質活動徹底摧毀——它能帶你們走完至少兩百公裏的複雜地形。”
    嶽坤握緊芯片。這是計劃書中未曾寫明的、來自“盤古”區域的秘密支援。
    “為什麽現在才說?”
    “因為那東西的狀態是個未知數。”秦海川直視他的眼睛,“它可能是一張車票,也可能是一個棺材。指揮部不會批準將任務押注在這種不確定上,但我覺得……你們需要知道這個可能性。”
    氣密門在身後關閉。徹底遠離基地循環空氣係統的第一步,是鼻腔捕捉到的氣味變化——金屬鏽蝕、潮濕岩粉、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臭氧。主巷道寬闊,但燈光迅速稀疏。步行二十分鍾後,他們抵達K703豎井口。
    下降過程緩慢而壓抑。從人工井壁過渡到天然岩層,濕度驟增,溫度已攀升至三十七度。唯一的聲音是鎖扣與安全纜的摩擦,以及從深淵底部傳來的、間隔漫長的滴水聲。
    深度計顯示1050米時,他們抵達豎井底部。一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岩石平台。頭燈掃過,左側岩壁果然有一個模糊的紅色噴漆三角,旁邊是一道狹窄的、人工修整過的裂隙入口。
    趙鐵軍率先側身擠入。裂隙長十餘米,最窄處需要卸下背包才能通過。穿出後,空間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天然洞窟,大約半個籃球場大小。洞窟一角,覆蓋著厚厚的防塵布,輪廓低矮而狹長。蘇妍上前,與趙鐵軍合力掀開防塵布。
    灰塵在頭燈光柱中狂舞。現身的是一輛造型奇特的車輛:長約六米,寬約三米,車身呈扁平的六邊形,像是某種深色甲蟲的外殼。它沒有輪子,底部是複雜的多關節履帶係統,前部有可收放的鑽探臂和采樣鏟。駕駛艙是半球形的透明罩,此刻覆滿灰塵。
    “地蠍IV型,全地形地質勘探車。”蘇妍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災變前國家深地實驗室的裝備,一共隻生產了不到十台。它怎麽會在這裏?”
    嶽坤將芯片插入車側一個數據接口。一陣微弱的電流聲後,車輛側麵亮起幾盞黯淡的指示燈。駕駛艙內,控製麵板的部分屏幕閃爍了幾下,艱難地啟動。
    “自檢程序啟動……”合成的女聲從車內傳出,帶著嚴重的電流雜音,“聚變電池剩餘電量:21%。主懸掛係統:四號、六號液壓杆壓力不足。環境掃描陣列:73%模塊離線。生命維持係統:可運行,二氧化碳吸附劑存量37%。總評:限工況運行。最大預估續航裏程:240公裏(基於標準地形模型)。”
    “電量隻有兩成。”趙鐵軍皺眉,“240公裏是理想值。實際地形更複雜,可能打對折。”
    “但徒步是零。”嶽坤的手表在靠近車輛時震動加劇,“它還能動,而且諧振信號在車頭方向最強。車裏有當年的勘探日誌嗎?”
    蘇妍已經鑽進副駕駛位,快速操作著勉強可用的主控電腦。“日誌係統部分損壞……但我找到了最後的路徑記錄。”她調出一張模糊的三維線框圖,“十五年前,這輛車從我們現在的位置出發,向東北方向前進了約一百八十公裏,抵達一個編號‘D7’的臨時站點,然後折返。路線圖顯示,它走過的路徑,有超過百分之六十與我們理論上的‘地脈通道’模型吻合。”
    林雨用手套抹開車頭擋板上厚厚的灰塵,露出下麵蝕刻的一行小字:“諧振波導勘探專項 – 嶽振華課題組。”
    洞窟裏安靜了一瞬。
    “這是我父親當年用的車。”嶽坤的聲音很輕。他走到車頭,手放在冰冷的外殼上。十五年前,父親就是坐進這個駕駛艙,深入同樣的黑暗,去尋找那些關於地球心跳的答案。現在,輪到他了。
    “電量問題怎麽解決?”趙鐵軍永遠務實,“就算能走一百公裏,剩下的路呢?第三區在六百公裏外。”
    “車上有地熱轉換接口。”蘇妍指著車身底部一個結構,“如果沿途能找到活躍的地熱裂隙,理論上可以補充電力,但效率很低,而且需要時間。另外,我們四人攜帶的應急電源包,可以並聯輸入,大概能多撐幾十公裏。這是賭博。”
    “從我們決定下來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賭博。”嶽坤拉開車門,“檢查車輛,重點是懸掛和密封。一小時後,如果它還能開,我們就上車。”
    接下來的一小時是緊張的技術作業。蘇妍和趙鐵軍鑽進車底檢修液壓係統,用攜帶的備件替換了兩個明顯漏油的密封圈。林雨檢查了車身外殼的完整性,尤其是駕駛艙的密封條。嶽坤則嚐試恢複環境掃描陣列的部分功能,至少讓前置地形雷達和溫壓傳感器能工作。
    “四號、六號液壓杆隻能維持基礎壓力,無法應對劇烈顛簸。”趙鐵軍從車底退出,臉上沾著油汙,“意味著我們必須選擇相對平緩的路線,遇到大落差需要繞行。”
    “掃描陣列恢複了百分之四十,前方五百米地形建模可用。”嶽坤看著屏幕上生成的粗糙通道模型,“起步段是下坡,坡度平均十二度,路麵以碎石和硬質黏土為主,可以通行。”
    “生命維持係統循環啟動,內部溫度可調節至二十六度,空氣循環每小時兩次。”蘇妍最後確認,“二氧化碳吸附劑足夠支撐大約十天。十天之後,如果還在密閉環境裏,我們就需要尋找天然通風點或者新的吸附材料。”
    “都清楚了。”嶽坤看向三人,“上車。”
    駕駛艙內部狹窄,充滿陳舊電子設備的氣味。四個座位呈前後兩排,嶽坤坐進主駕駛位,蘇妍在副駕駛負責導航與環境監控,趙鐵軍和林雨在後排,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啟動聚變電池,輸出功率限製在百分之三十。”嶽坤按照記憶中的操作流程推動控製杆。車身傳來低沉的嗡鳴,儀表盤上更多的指示燈亮起,大多是代表係統老化的黃色。“履帶係統自檢完成,壓力偏低但可用。準備移動。”
    “地蠍”勘探車的多關節履帶緩緩轉動,碾過洞窟地麵的碎石,發出沉悶的碾壓聲。車頭的大燈亮起,兩道粗大的光柱刺向前方的黑暗。那是一個向下傾斜的、直徑約五米的天然隧洞入口。
    車輛駛入隧洞的瞬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變化。
    首先是聲音。徒步時的呼吸聲、腳步聲、碎石滾動聲,全部被車體本身的噪音和履帶運轉聲取代。其次是震動。盡管懸掛係統盡力過濾,但地麵的每一處不平整都通過座椅傳遞上來,是一種持續不斷的、低頻的顛簸感。最後是空間感知。透過狹窄的駕駛艙罩看向外麵,黑暗不再是360度包圍,而是被限製在了一層透明材料之外。車內的燈光和儀表盤的熒光,在罩子上形成倒影,某種程度削弱了幽閉感,卻又創造了一種“魚缸”般的觀察視角——你安全,但也隔絕。
    “溫度三十八度,濕度百分之九十五,氣壓略高於標準。”蘇妍讀著數據,“氧氣含量百分之二十點一,二氧化碳濃度開始上升,但在安全範圍內。背景輻射水平……有異常讀數。”
    “什麽異常?”
    “不是危險的劑量,但能譜很特殊。”蘇妍調整著探測器,“像是某種深部礦物自然衰變的特征譜,但強度比數據庫記載的平均值高了兩個數量級。這條通道的岩層,可能富含某些放射性同位素——也許和你父親尋找的東西有關。”
    車輛沿著緩坡持續下行。地形雷達不斷更新著前方模型,嶽坤小心地規避著較大的坑窪和岩錐。車速很慢,大約隻有每小時十五公裏,但在這種環境下已經像是飛行。
    行駛約兩小時後,通道開始變得寬敞,洞頂升高至數十米,兩側岩壁上出現了奇特的景象:大片大片的熒光礦物,在車燈掃過時,泛起幽幽的藍綠色光芒,像是沉睡的星河被短暫喚醒。
    “磷灰石和方解石共生,含有微量稀土元素。”林雨貼著側窗觀察,“這種熒光現象需要長期穩定的低劑量輻射激發。這裏的地質環境……很特殊。”
    忽然,嶽坤腕上的手表傳來一陣急促的震動,強度是進入通道以來最高的。幾乎同時,車輛的主控電腦發出警報:“檢測到前方三百米處強烈諧振波源。波導效應顯著,建議降低車速。”
    “就是那裏。”嶽坤壓低車速。車燈的光柱盡頭,隧洞似乎到了盡頭,呈現出一麵巨大的岩壁。但雷達顯示,岩壁下方有強烈的信號反射,表明存在向下的空間。
    車輛緩慢靠近。最終停在岩壁邊緣。前方是一個近乎垂直的斷崖,向下望去,深不見底。但斷崖的側麵,有一個巨大的、規則得不可思議的拱形洞口,像是被什麽力量精心雕琢過。洞口邊緣光滑,直徑超過二十米,內部漆黑。
    “這不是天然形成的。”趙鐵軍說,“但也不像是人工開鑿。”
    “是古地下河通道。”林雨的聲音帶著激動,“億萬年前,這裏曾流淌著巨大的地下河。河水長期侵蝕溶解岩層,形成了這種拱形通道。後來地質變動,河流改道或幹涸,留下了這個空洞。看洞壁的紋理——典型的溶蝕痕跡。”
    諧振信號正是從這個巨大的拱形隧道深處傳來,強烈而清晰。
    “隧道走向?”嶽坤問。
    蘇妍對比著雷達數據和手表信號:“東北方向,與目標方向一致。坡度……似乎很平緩。這可能是‘地脈通道’的主體部分之一。”
    希望,以一條沉睡萬古的地下河故道的形式,出現在眼前。
    但車輛儀表盤上,聚變電池的電量數字,在此刻跳變了一下:19%。
    “電量消耗比預估快。”蘇妍提醒,“地熱轉換接口一直在監測,但附近沒有可用的活躍地熱源。”
    嶽坤看著那深邃的拱形隧道入口,又看了看電量顯示。一百八十公裏,父親的車當年最遠抵達的距離。他們現在才走了不到二十公裏。
    “進去。”他說,“找到下一個適合休整和尋找能源的點。我們不能停在這裏。”
    “地蠍”勘探車調整方向,履帶碾過斷崖邊緣的碎石,緩緩駛入那巨大的、黑暗的拱形隧道。車燈的光柱被無盡的黑暗吞噬,隻能照亮前方不到一百米的路麵。兩側是光滑的、被時光打磨過的洞壁,高聳向上,消失在燈光之外的黑暗裏。
    後座上,林雨輕聲說:“這感覺……不像是在地底,像是在某種巨獸的血管裏航行。”
    沒有人反駁。
    車輛以更慢的速度前行,仿佛敬畏於這自然造物的宏偉與古老。儀表盤上,除了持續下降的電量,另一個讀數開始悄然變化:環境壓力。
    他們正在駛向更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