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燭龍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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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蓮樓開門營業的時辰,比整條街的鋪子都晚半個時辰。
    解離不急。她蹲在後院井邊,慢條斯理地洗一把草藥。草藥叫“忘憂藤”,名字好聽,實則腥苦,汁液沾在手上三天不散。她搓得很仔細,指尖揉開每一片蜷縮的葉子,讓它們在水裏重新舒展。
    晨光爬上牆頭,把井沿的青苔照得發亮。前廳傳來叩門聲——不是門板,是叩在門環上,三聲,清脆有度。
    解離沒抬頭。她數著:一、二、三。
    第四聲沒來。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才往前廳走。門板拉開一道縫,外麵站著個青衣男人,三十上下模樣,相貌平平,扔人堆裏立刻找不見的那種。但他腰側懸著柄劍,劍鞘烏黑,沒紋飾,隻在鞘口處烙了一枚小小的印記——天青色的燭龍盤繞。
    天界執法司,巡查使。
    解離臉上浮起那種醫館掌櫃見到陌生客人時的、恰到好處的微笑:“客官早。看診還是抓藥?”
    男人抬眼,目光先掃過廳堂——櫃台,藥櫃,牆上的穴位圖,角落的竹榻。最後才落回解離臉上:“解掌櫃?”
    “是。”
    “夙夜。”男人報名字,語氣像在念公文,“天界執法司,巡查使。奉命核查人間異常記憶波動。”
    他從懷裏摸出一枚令牌,青銅質地,燭龍紋。是真的。
    解離側身讓開:“巡查使請進。小店剛開門,還沒燒水沏茶,怠慢了。”
    夙夜跨過門檻,腳步很輕,幾乎沒聲音。他在廳堂中央站定,又環視一圈,這次看得更細——目光在櫃台後那排琉璃瓶上停了半息,在牆角的香爐上停了半息,最後落在地上。
    地上有水漬。昨晚太子趙承熠留下的。
    “解掌櫃夜裏接診了?”夙夜問。
    “嗯。”解離走到櫃台後,開始整理那些空琉璃瓶,瓶身相碰,叮當作響,“有個急症,頭疼得厲害,來紮了幾針。”
    “什麽時辰?”
    “子時前後吧。”解離拿起一枚瓶子對著光看,像是檢查有沒有裂紋,“雨太大,記不清了。”
    夙夜沒繼續問。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櫃台上,打開。裏麵是一枚拇指大小的晶石,半透明,內裏封著一團猩紅色的絮狀物,正在緩慢蠕動。
    “解掌櫃可識得此物?”
    解離放下琉璃瓶,湊近了些。她沒碰,隻看了三息,便說:“魂晶。內封凶獸‘猙’的記憶碎片。這東西很凶,尋常人碰了,會被殺欲侵蝕神誌。”
    “能修補嗎?”
    解離抬眼看他:“巡查使想修補凶獸的記憶?”
    “辦案需要。”夙夜說得簡略,“猙的記憶碎片裏可能藏有線索。但它被汙染了,內部結構混亂,強行讀取會觸發反噬。”
    解離沒立刻答。她轉身從藥櫃裏取出一隻白玉碟,又抽了根銀針,在燭火上燎了燎。然後她用針尖輕輕挑起那枚魂晶,放在玉碟中央。
    晶石觸到玉碟的瞬間,內裏的猩紅色絮狀物驟然沸騰,化作一張猙獰的獸臉,朝解離無聲嘶吼。
    “看到了。”解離說,“怨氣很重。猙死前受過折磨,記憶裏全是痛苦和殺意。修補這種記憶,相當於要把碎玻璃拚回鏡子——就算拚成了,照出來的也是地獄。”
    “能拚嗎?”
    “能。”解離放下銀針,“但費時,費力,費神。而且貴。”
    “多少?”
    “三千金。”解離報了個和太子一樣的價,“先付一半定金,成不成都不能退。”
    夙夜沒還價,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麵額一千五百兩。解離接過,對著光驗了驗真偽,這才收入抽屜。
    “需要多久?”
    “看情況。”解離已經轉身去取工具——一套大小不一的琉璃瓶、幾盒顏色各異的藥粉、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如果猙的記憶結構相對完整,三個時辰。如果碎得厲害,得一天。”
    她頓了頓,回頭看他:“巡查使要在這裏等?”
    “嗯。”
    “那勞煩坐遠些。”解離指了指牆角的竹榻,“修補凶獸記憶,有時會逸散殺意。離得太近,容易被影響。”
    夙夜依言退到竹榻邊坐下,背挺得筆直,眼睛卻一直盯著解離的手。
    解離沒管他。她將魂晶置於掌心,另一隻手從腰間取下那串琉璃瓶,選了最小的一枚,拔開瓶塞。瓶口傾瀉出一縷青煙,落地化作一隻巴掌大的小獸——形似狸貓,但通體銀白,額間生著第三隻眼。
    “憶鼬。”解離喚它,“這次是硬骨頭,小心些。”
    憶鼬三隻眼同時睜開,盯著魂晶,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呼嚕聲。它繞著玉碟轉了三圈,突然弓身,銀白的毛發根根豎起。
    解離指尖蘸了點藥粉,淩空畫符。這次畫的符比昨夜給太子用的複雜數倍,金色的軌跡在空中交織成網,緩緩罩向魂晶。符網觸到晶石的瞬間,猩紅色的霧氣猛然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獸影,在廳堂內橫衝直撞。
    夙夜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但沒起身。
    解離眼皮都沒抬。她左手維持符網,右手並指如刀,在空中一劃——那些獸影撞上一道無形的屏障,發出淒厲的尖嘯,紛紛潰散。
    “安靜。”她低聲說,聲音裏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壓迫力。
    魂晶內的猩紅霧氣一滯。
    憶鼬趁機撲上,銀白的身體融入晶石,三隻眼同時亮起刺目的光。它開始在晶石內部穿行,像在迷宮中尋找出路。每經過一處,那部分的猩紅色就會淡去一分,露出底下原本的、暗金色的記憶脈絡。
    解離的額頭滲出細汗。她維持符網的左手開始微微顫抖,但動作依舊穩定。右手則不斷調整角度,牽引著憶鼬的走向。
    時間一點點過去。廳堂裏隻剩下憶鼬在晶石內穿梭的沙沙聲,以及解離偶爾低聲念出的指令——那些指令不是人語,而是一種古老、拗口的音節,每個音節吐出,空氣都會隨之震顫。
    夙夜坐在角落,目光從解離的手移到她的臉。他看見她緊抿的唇,微微蹙起的眉,還有那雙眼睛——專注得像要將整個世界都壓縮進這枚小小的晶石裏。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日頭爬上中天,街上的喧鬧聲隔著門板隱約傳來。解離的衣衫後背濕了一片,貼在脊骨上,顯出一節一節的凸起。但她呼吸的節奏始終沒亂。
    第三個時辰將盡時,憶鼬從晶石內鑽出,落回玉碟旁。它銀白的身體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三隻眼疲憊地半闔著。
    解離撤去符網,長長吐出一口氣。她取出一枚新的琉璃瓶,將魂晶裝入,封好。然後俯身摸了摸憶鼬的頭,指尖渡過去一縷淡金色的光。憶鼬輕哼一聲,化作青煙鑽回瓶中。
    “修好了。”解離的聲音有些啞,“但隻修複了七成。猙死前最後一段記憶損毀太嚴重,強行修複會引發記憶崩潰。”
    她將琉璃瓶推向櫃台對麵:“巡查使可以讀取了。建議用‘浸入式’,別用‘抽離式’——猙的記憶裏還有殘存的殺意,直接抽出來容易反噬。”
    夙夜起身,走到櫃台前。他沒接瓶子,而是問:“解掌櫃修補記憶的手藝,師承何處?”
    解離抬眼看他,笑了:“巡查使這是在審我?”
    “例行問詢。”夙夜語氣平靜,“人間能修補凶獸記憶的,不超過五人。”
    “家傳手藝。”解離說得輕描淡寫,“祖上開過當鋪,專收稀奇古怪的東西,慢慢就琢磨出些門道。”
    “祖上名諱?”
    “解無憂。”解離從抽屜裏翻出一本泛黃的族譜,推到夙夜麵前,“曾祖父。巡查使若不信,可以去查。”
    夙夜沒翻族譜。他盯著解離的眼睛,看了三息,才說:“解掌櫃這裏,妖氣略重。”
    解離手上動作一頓。她正在收拾那些藥粉盒子,聞言抬頭,臉上笑容未變,眼神卻冷了下去:“巡查使眼裏,怕是看什麽都像妖。”
    “昨夜子時,皇城方向有異常記憶波動,強度相當於凶獸猙全力一擊。”夙夜緩緩說道,“波動源頭最後消散的位置,在憶蓮樓附近三百丈內。”
    解離放下藥盒:“所以巡查使是來辦案的,不是來修補記憶的?”
    “兩件事不衝突。”夙夜終於拿起那枚琉璃瓶,指腹摩挲瓶身,“解掌櫃修補記憶的手藝是真的,昨夜皇城的波動也是真的。我隻是想知道,這兩件事有沒有關聯。”
    “沒有。”解離答得幹脆,“我昨夜接診的病人是個書生,體虛頭痛,紮完針就走了。至於皇城那邊——巡查使難道覺得,我一個開醫館的,有本事在皇城鬧出那麽大的動靜?”
    “尋常醫館掌櫃,確實沒有。”夙夜頓了頓,“但解掌櫃不是尋常人。”
    他指尖在琉璃瓶上一叩。
    瓶身輕震,內裏暗金色的記憶脈絡突然亮起,投射出一片破碎的畫麵——
    畫麵裏是一隻握著匕首的手。指節上有道舊疤。
    畫麵隻出現了一瞬,就被解離一掌按在瓶上強行掐滅。但已經夠了。
    廳堂裏死寂。
    解離的手還壓在琉璃瓶上,指節發白。她盯著夙夜,臉上那點偽裝的笑意徹底消失,隻剩下一種鋒利的、近乎殺意的冷。
    “你動了手腳。”她聲音很輕。
    “隻是留了個後門。”夙夜坦然承認,“猙的記憶碎片太碎,正常修複會丟失大量細節。我在魂晶裏藏了一縷‘溯源符’,修複過程會自動捕捉最強烈的記憶殘像——通常是被害者死前最深刻的畫麵。”
    他頓了頓:“所以,解掌櫃認識那隻手的主人?”
    解離沒回答。她緩緩收回手,轉身從藥櫃最底層取出一隻陶罐,打開,抓出一把漆黑的藥粉,撒在櫃台上。藥粉觸到木質的瞬間,騰起一股刺鼻的白煙,將剛才畫麵殘留的氣息徹底湮滅。
    做完這些,她才重新看向夙夜:“巡查使到底想幹什麽?”
    “查案。”夙夜說得簡單,“昨夜皇城的記憶波動,今晨太子趙承熠回宮後的異常舉止,還有這枚魂晶裏意外讀到的畫麵——這些事之間,應該有關聯。”
    他往前傾了傾身,壓低聲音:“解掌櫃,我不是來抓你的。我是來查‘記憶瘟疫’的。天庭已經接到七起報案,都是凡人記憶被篡改,症狀和太子類似。而所有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人。”
    “誰?”
    “國師,明虛子。”夙夜一字一頓,“或者說,他在天界的本尊——戰神,漆雕無忌。”
    解離瞳孔微縮。
    夙夜繼續道:“漆雕無忌半年前開始頻繁下界,每次都以‘巡查人間’為名,但行蹤詭秘。執法司懷疑他在人間進行某種禁術實驗,但一直抓不到證據。直到三天前,我們截獲了一枚傳訊符——符裏提到‘種子已種,待其發芽’。”
    “種子?”
    “記憶種子。”夙夜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植入特定記憶,讓人在特定時間做出特定行為。這是禁術,天界三百年前就明令禁止。”
    解離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所以巡查使是來人間找幫手的?”
    “找知情者。”夙夜糾正,“解掌櫃修補記憶的手藝,能幫我們看清那些‘種子’到底長什麽樣。而作為交換——”
    他從懷中又取出一枚魂晶,比剛才那枚小,顏色是溫潤的乳白。
    “這是執法司檔案庫裏,關於解青竹隕落一案的,所有未公開記錄。”
    解離的呼吸停了。
    夙夜將魂晶輕輕放在櫃台上,推到她麵前:“我知道你在查什麽。我也在查。我們的目標,暫時一致。”
    解離沒碰那枚魂晶。她盯著它,像是盯著一條毒蛇。
    良久,她問:“為什麽?”
    “因為解青竹的案子,當年是我師父經手的。”夙夜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波動,很細微,但解離聽出來了,“他臨終前告訴我,案子的結論是錯的。但他沒來得及說哪裏錯,就死了。”
    他抬起眼,和解離對視:“我查了十七年。所有的線索,最後都指向漆雕無忌。但他是戰神,沒有鐵證,動不了他。我需要一個突破口——一個能看清記憶真相的人。”
    解離緩緩伸出手,指尖觸到那枚乳白色的魂晶。晶體溫涼,內裏流淌著柔和的光。
    “這裏麵是什麽?”她問。
    “執法司當年的勘驗記錄、現場記憶殘像、還有三位證人的證詞——其中兩位在結案後一年內意外身亡,第三位瘋了。”夙夜頓了頓,“我懷疑,他們的記憶都被動過手腳。”
    解離握緊了魂晶。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午時三刻了。街上的喧鬧達到頂峰,叫賣聲、車馬聲、孩童的嬉笑聲,隔著門板湧進來,襯得廳堂裏的寂靜更加逼人。
    “我需要時間。”解離最終說,“讀取這枚魂晶,分析裏麵的記憶,至少要一天。”
    “可以。”夙夜起身,“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
    他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栓,又回頭:“解掌櫃,漆雕無忌已經注意到昨夜的事了。最遲今晚,他一定會派人來探查。你最好——”
    話音未落。
    一聲巨響從皇城方向傳來,沉悶得像地底有什麽東西炸開。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一聲比一聲近。
    整條街的喧鬧聲戛然而止。
    解離和夙夜同時衝到窗邊,推開一道縫。
    遠處,皇城上空,一道赤紅色的光柱衝天而起,光柱中隱約可見龍影翻騰。而光柱底部,正是國師府的方向。
    街麵上開始亂起來,行人倉惶奔走,孩童哭喊,馬匹驚嘶。
    夙夜臉色驟變:“是‘誅邪陣’——皇宮禁衛啟動了最高級別的防禦大陣。有人觸發了大陣核心。”
    解離盯著那道光柱,忽然想起太子趙承熠空洞的眼睛,還有自己昨夜種下的那顆“種子”。
    第四天才會發酵的記憶,提前發作了。
    不,不是提前——
    是她估算錯了劑量。太子被植入的記憶瘟疫太深,她的“反製種子”進去後,引發了連鎖反應,導致兩種記憶在太子識海裏提前對衝。
    而對衝的結果……
    解離猛地回頭,看向夙夜:“太子動手了。”
    夙夜已經拉開門:“我得過去。陣法一旦完全啟動,會無差別攻擊所有非皇室血脈的人——國師府裏還有三百仆役。”
    “等等。”解離從櫃台後抓出一枚琉璃瓶扔給他,“裏麵是三滴‘清明露’,能暫時抵抗記憶幹擾。如果太子真的被控製了,這東西能讓他清醒三息——夠你問一句話。”
    夙夜接過,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沒入街上混亂的人流。
    解離關上門,背靠在門板上,深吸一口氣。
    掌心裏,那枚乳白色的魂晶燙得像要燒穿她的皮肉。
    她走回櫃台後,將魂晶放入一枚特製的琉璃瓶,瓶身立刻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封印紋路——這是解青竹當年教她的,專門用來封存危險記憶的“九重鎖”。
    鎖好魂晶,她抬頭望向皇城方向。赤紅光柱已經擴散成一片血色天幕,籠罩了小半個京城。天幕下,隱約可見刀劍碰撞的金鐵交鳴。
    “師父……”解離低聲自語,“你當年,到底看到了什麽?”
    無人應答。
    隻有前廳裏,那枚裝著猙的記憶的琉璃瓶,內裏暗金色的光無聲流淌,映在牆麵上,像一隻緩緩睜開的眼睛。
    解離轉身,從暗格裏取出昨夜盜來的、漆雕無忌的那段記憶。
    琉璃瓶在掌心發燙。
    她閉上眼睛,將瓶口抵在眉心。
    這一次,她沒有讀取畫麵,而是直接浸入那段記憶的“感覺”裏——冰冷,潮濕,鐵鏽和血的味道,還有……某種更深的東西。
    一種偽裝成釋然的、深不見底的——
    悲傷。
    解青竹在悲傷。
    不是為自己將死而悲傷,而是為別的什麽。為那個握著匕首的人?為即將發生的事?還是為更遙遠的、她尚未知曉的真相?
    解離猛地睜開眼睛。
    她將兩枚魂晶並排放在櫃台上,一枚猩紅,一枚乳白,一枚暗金。三枚晶石在昏暗的光線裏,各自散發著不同顏色的微光,像三隻沉默的眼睛,注視著她,也注視著彼此之間,那些看不見的、千絲萬縷的聯係。
    窗外,血色天幕越來越濃。
    長街盡頭,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後在憶蓮樓門口戛然而止。
    緊接著,是粗暴的砸門聲。
    一個尖利的聲音穿透門板:
    “奉國師令!搜查全城醫館藥鋪!裏麵的人,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