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改良農具的嚐試
字數:2779 加入書籤
晨霧還未散盡,墾荒的號子已經響了起來。
林硯蹲在田埂上,手裏捏著一截炭化的樹枝,在平整過的泥地上畫著線條。他麵前擺著幾件從流民營地裏收集來的農具——一把豁了口的鋤頭,兩柄木齒稀疏得漏風的耙,還有一具需要三個人才能拉動的笨重犁鏵。鐵器在這裏是稀罕物,大部分流民用的還是削尖的硬木。
“這樣不行。”他低聲自語,炭枝在“犁鏵”的圖樣上打了個圈。
過去幾天,他觀察著這片新墾地上的勞作。人們像螞蟻一樣佝僂著脊背,用最原始的方式與土地搏鬥。一個壯勞力一天翻不了半畝生地,手掌磨出血泡,第二天裹上破布繼續。效率低下得像一場緩慢的淩遲。瘟疫的陰影暫時退去,但饑餓的鬼影卻從未遠離——開春若不能及時播下足夠的種子,等到青黃不接時,剛剛穩定的營地又會潰散。
他想起大學時在農博館見過的曲轅犁示意圖,想起《天工開物》裏那些巧妙的省力結構。不需要精鋼,甚至不需要太多的鐵,隻要改變幾個角度,增加一個可以調節深淺的楔子,把直轅改成彎的……
“林先生又在畫符了?”粗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林硯抬頭。是趙老栓,營地裏年紀最大、也最受尊敬的老農。老人背著手站著,像一截被風幹了的樹樁,臉上溝壑裏嵌著洗不淨的泥土顏色。他眯著眼看地上的圖,眼神裏沒有好奇,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警惕的渾濁。
“不是符,趙伯。”林硯站起身,拍掉手上的灰,“我想試試改改這犁。您看,這直轅吃力,轉彎也笨。如果這裏彎過來,”他用樹枝點著圖,“牛省力,人扶起來也輕巧。還有這犁箭,加個木楔子,地深地淺就好調了。”
他盡量說得慢,用手比劃。幾天來他刻意學了些本地方言土詞,但那些關於“受力點”“杠杆原理”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趙老栓蹲了下來,枯枝般的手指懸在那些線條上方,遲遲沒有落下。他看了很久,久到林硯以為他理解了。
“花架子。”老人最終吐出三個字,聲音幹癟卻斬釘截鐵。
林硯一怔。
“祖祖輩輩,都是這麽耕地的。”趙老栓站起來,膝蓋發出咯吱的輕響。他不再看圖,而是望向霧氣中那些模糊的、正在奮力拖犁的人影。“地是誠實的,你流多少汗,它就給你多少糧。搞這些歪門邪道……”他搖搖頭,把“歪門邪道”幾個字咬得很重,“是糊弄地,地也會糊弄你。”
“這不是糊弄,是讓汗水流得更值。”林硯試圖解釋,“省下力氣,就能多開幾畝荒。同樣的時辰,收成可能多三成。”
“三成?”趙老栓嘴角扯了扯,那不是一個笑容,“後生,我種了一輩子地。地裏的事,不是拿木棍畫畫就能多出來的。你說省力——牛省了力,人省了力,那力氣省下來去哪了?老天爺看著呢,該出的力不出,苗就長得沒精神,結的穗子就輕!”他的聲音高了些,周圍幾個歇晌的農人望了過來。
“這不是不出力,是讓力出得巧……”
“巧?”老人打斷他,眼神銳利起來,“莊稼人,要什麽巧?要的是實在!你前些日子弄的那些‘洗手’‘喝開水’,大家念你的好,那是治病,是保命。可地裏的活計不一樣!”他揮手指向廣闊的、生著草根的荒地,“這是跟老天爺討飯吃!得用誠心,用老法子,一代代傳下來的法子。你弄這些……這些‘奇技淫巧’,動了根本,惹惱了土地爺,是要遭災的!”
“奇技淫巧”四個字,像冰冷的石子砸進泥土。
林硯感到一陣窒悶。他忽然意識到,橫在他和趙老栓之間的,不是幾張圖紙,而是整整一部農耕文明深植於骨髓的認知圖景——那裏麵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對傳統的絕對服從,以及對“改變”本能的不信任。效率?他們追求的不是效率,是安穩,是遵循古老契約後那份雖然微薄但可預期的回報。
“趙伯,我隻是想讓大家活得容易點。”他聲音幹澀。
“活得容易?”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複雜,有憐憫,有失望,還有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後生,你心善,我曉得。但地裏的事,沒有‘容易’這兩個字。你改了犁,或許今年是輕省了,可往後呢?萬一不成呢?誤了農時,那是要死人的。我們賭不起。”
他說完,不再爭論,轉身蹣跚著走向他自己的那塊地,背影融入灰蒙蒙的霧氣裏,像一座移動的土碑。
周圍安靜下來。炭枝畫的線條在漸強的日光下開始模糊。幾個剛才張望的農人低下頭,繼續沉默地對付手裏的活計,沒有人過來問一句。林硯分明感到,一種無形的隔閡隨著趙老栓的話語彌漫開來。他前幾日因防疫而積累的那點信任和威望,在這片更古老、更頑固的土地麵前,顯得如此輕薄。
他蹲回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描摹著即將消失的圖樣。金屬的冰冷觸感似乎還留在指尖——那是他藏在懷裏,用最後一點銅錢從鎮上鐵匠鋪換來的一個小小鐵製部件,是改良的關鍵。
晨霧終於散盡,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新翻的泥土上,泛起濕潤的光。墾荒的號子依舊一聲聲傳來,沉重、緩慢,如同這片土地千百年來的心跳。
林硯收起炭枝,將泥地上的痕跡徹底抹平。圖紙可以重畫,但有些東西,比犁開生地的鐵刃更需要磨礪。
他望向營地邊緣堆放的木材,又摸了摸懷中的那塊鐵。
衝突已經擺在了明處。接下來,不是說服,而是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