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次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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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在牛皮帳篷裏搖晃,將林硯伏案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帳壁上,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鷹。桌案上攤開的不是兵書,而是他用炭筆在粗紙上繪製的山川地形圖,線條歪斜卻精準,標注著隻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號——那是融合了千年戰爭智慧與現代軍事理論的雛形。
山河印貼身藏著,昨夜預警後的微熱尚未完全褪去,像一顆安靜的心髒,隨著他的思緒微微搏動。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他低聲念著這十六個字,筆尖在“青石嶺”與“黑水河”之間劃出一條曲折的虛線。義軍主力新敗,退守蒼雲山,元軍正從三個方向緩慢擠壓,像一張逐漸收攏的鐵網。正麵抗衡是以卵擊石,但群山莽莽,澗深林密,何嚐不能化為絞殺巨獸的繩索?
帳外傳來巡夜士卒沉重的腳步聲,間或有利器輕碰甲胄的脆響。昨夜揪出的間諜,像一根刺,紮在每個知情者心裏。信任薄如蟬翼,而他要獻上的策略,卻恰恰需要將本就單薄的兵力進一步拆散、隱匿、遊走於刀鋒邊緣。
***
軍議大帳的氣氛,比林硯預想的更凝重。
火把插在四周,煙氣繚繞,映著幾張飽經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主帥陳鎮嶽坐在虎皮椅上,沉默如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柄斷刀的刀柄——那是他戰死長子的遺物。左右分坐著副將趙莽,一個以勇猛著稱的虯髯大漢,以及老成持重的參軍周先生。
林硯站在中央,盡量讓聲音平穩,展開他的圖卷,講解那套“遊擊方略”。他談到以小股精銳為單位,倚仗地形,避實擊虛,專斷糧道、襲擾營地、疲憊敵軍,積小勝為大勝。他引用《孫子兵法》的“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也試圖用更直白的比喻:山中的毒蜂,不與你正麵搏殺,卻能讓你痛不欲生。
起初是寂靜,隻有火把劈啪作響。
趙莽第一個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鐵甲葉片嘩啦一響。“荒唐!”他聲如洪鍾,震得帳頂微塵簌簌落下,“我輩軍人,講的是堂堂正正之師,守的是寸土不讓之誌!躲躲藏藏,襲擾偷營,那是山匪流寇所為!豈不折了義軍旗號,寒了天下人心?”
林硯感到帳內溫度驟降。他迎上趙莽灼灼的目光:“趙將軍,正麵列陣,我們還有多少可戰之兵?多少副完整甲胄?元軍鐵騎衝陣,我們擋得住幾次?”
“擋不住也要擋!”趙莽怒目圓睜,“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做縮頭烏龜!周參軍,你說!”
一直閉目撚須的周先生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林硯的圖上,又移開,看向主帥陳鎮嶽,慢條斯理:“林小友之論,確有幾分機巧。然則,兵者,國之大事。我軍新挫,士氣已沮。再行此……飄忽不定之法,軍心何以凝聚?號令何以統一?補給線拉長,如何保障?一旦被敵軍捕捉到一部,圍而殲之,豈非白白損耗?況且,分兵則力弱,若敵軍不顧襲擾,直撲我山中營寨,又當如何?”
每一個問題都敲在現實的鐵砧上,沉重而具體。林硯早有準備,逐一解釋分散後的聯絡方式、預設補給點、山地運動的速度優勢、以及襲擾對敵軍士氣的打擊必然迫使對方分兵守備……但他很快發現,他麵對的並非純粹的邏輯辯駁。
那是一種更深層的阻力,源於傳統、榮譽感,以及對未知本能的排斥。趙莽臉上寫滿了“這不合規矩”,周先生眼底則藏著對“奇技淫巧”的不信任。帳中其他幾位偏將,有的皺眉沉思,有的搖頭不語,空氣裏彌漫著懷疑的粘稠氣息。
陳鎮嶽始終未發一言。他的目光落在林硯臉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帳外沉沉的夜色和連綿的山影。昨夜間諜之事,林硯有功,但功勞與信任,尤其是對顛覆性戰略的信任,是兩回事。
“林硯,”陳鎮嶽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帶著久經沙場的疲憊與重量,“你的心思,老夫明白。想為義軍尋一條活路。但這套戰法……”他頓了頓,手指敲擊著斷刀柄,“太過行險。義軍弟兄,多是莊稼漢、鐵匠、走投無路的百姓,跟著我們,是相信我們能打出一片青天白日。讓他們化整為零,鑽山溝、打冷槍,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們散了?怕了?”
心理的防線,比軍事的防線更難突破。林硯感到一種無形的壁壘,厚重如城牆,橫亙在他的現代思維與這個時代的認知之間。山河印在胸口微微發燙,昨夜它預警了具體的危機,此刻卻無法幫他融化這理念的堅冰。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湧的無力感,知道此刻不能退。“主帥,諸位將軍,”他聲音不高,卻清晰,“正因為弟兄們是百姓,才更熟悉山林,更懂得如何像山民一樣生存、戰鬥。這不是散,是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也不是怕,是讓元軍的鐵拳,每一次都砸在空氣裏,直到他們筋疲力盡,露出破綻。”
他指向地圖上一點:“請給我一隊人馬,不多,五十人即可。就在青石嶺一帶,按此方略試行十日。若不能切斷元軍至少兩次補給,或折損超過五人,林硯甘受軍法!”
帳內一片嘩然。趙莽冷笑:“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周先生也微微搖頭,覺得這年輕人太過激進。
陳鎮嶽的目光銳利起來,重新審視著林硯。那眼神裏有權衡,有試探,也有一絲被絕境逼出的、微弱的鬆動。良久,他緩緩道:“軍中無戲言。”
“願立軍令狀!”林硯挺直脊背。
“好。”陳鎮嶽一掌拍在案上,“就予你五十人,十日為限。但你要的人,須得自願。趙莽,從你麾下點選,不得強迫。”
趙莽重重哼了一聲,抱拳領命,看向林硯的眼神,已如看一個將死之人。
林硯走出軍帳時,夜風正緊,吹得旌旗獵獵作響。仰望星空,銀河黯淡,遠山輪廓如蟄伏的巨獸。手中的圖卷邊緣,已被汗水浸得微皺。他知道,真正的阻力,此刻才剛剛開始。那五十顆疑慮的心,莽莽山林中未知的險阻,還有元軍絕非愚鈍的反應,都將是他必須麵對的鐵壁。
山河印貼在心口,溫熱持續傳來,不再預警,卻像一種無聲的陪伴。他握緊圖卷,走向自己那頂簡陋的小帳。第一步,總算邁出去了,盡管腳步沉重,踏在滿是荊棘的土壤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