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凜冬之始 第9章: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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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是半夜開始下的。
起初隻是細密的、窸窸窣窣的雨點敲打著糊窗的舊報紙,漸漸瀝瀝,像春蠶啃食桑葉。後來風勢大了,卷著雨滴砸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劈啪聲,間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開夜幕,短暫的死寂後,是滾雷由遠及近的低沉轟鳴。
沈凜被雷聲驚醒。
他睡眠一向很淺,車間裏三班倒的機器聲和緊急搶修的哨聲早已將他的神經鍛煉得如同繃緊的琴弦。他睜開眼,在木箱拚成的硬床上躺了片刻,聽著窗外風雨交加。屋裏很黑,隻有閃電劃過時,才能瞬間看清斑駁的牆壁和那道沉默垂掛的藍布簾子。
簾子那邊悄無聲息。
秦笙似乎睡得很沉。也是,這樣惡劣的天氣,又是深夜,除了他這種被工作折磨得神經衰弱的人,誰會輕易醒來?
他翻了個身,試圖重新入睡,卻發現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又開始盤旋白天在車間遇到的一個技術參數問題。公式、數據、可能的影響因素……像散落的零件,在他意識裏碰撞、組合。睡意徹底消散了。
他索性坐起身,摸索著找到火柴,點亮了床頭小凳上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動著,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晃動著,像個沉默的巨人。他拿起睡前放在枕邊的筆記本和鋼筆——裏麵記滿了白天縈繞心頭的各種數據和思路——就著昏暗的光線,打算把那些零散的思考整理下來。
筆尖劃過粗糙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混合著窗外的風雨聲,構成一種奇異的、屬於深夜的旋律。
就在他全神貫注於一個關鍵參數的推導時,一道格外刺眼的閃電驟然亮起,幾乎將屋內照得如同白晝。緊隨其後的炸雷似乎就在樓頂劈開,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
沈凜手中的筆頓住了。
而幾乎在同一瞬間,他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簾子那邊,靠近窗戶的位置,也有極其微弱的光亮,極其快速地閃動了一下,然後倏然熄滅。
那不是閃電的光。閃電的光是慘白、瞬間覆蓋一切的。那一點光,昏黃,微小,像是……煤油燈,或者蠟燭,被人迅速吹滅或遮擋時,最後那一瞬的殘影。
沈凜的眉頭驟然鎖緊。
秦笙醒了?也被雷驚醒了?那為何又立刻熄了燈?怕光?還是……在做什麽不想被人發現的事?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投入靜水的石子,激起層層疑竇的漣漪。他想起前幾日自己那些模糊的觀察,想起她那些“來路不明”的雞蛋紅棗,想起她飛針走線時那過於專注、近乎異常的神情,想起她枕邊那本停留在外交服飾圖片上的《人民畫報》……
深更半夜,風雨大作,她獨自醒來,點燈,又在察覺閃電的瞬間迅速熄燈……這行為本身,就透著一種鬼祟和刻意。
沈凜放下筆,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凝神傾聽簾子那邊的動靜。
隻有均勻輕淺的呼吸聲,仿佛主人仍在安睡,毫無異狀。
但沈凜不相信那是自己的錯覺。他的視力很好,對光線和動態異常敏感,這是長期在複雜車間環境中練就的本能。那一點光,絕對存在過。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雨聲漸漸轉小,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連綿不絕的背景音。煤油燈的火苗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的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穿透黑暗,牢牢鎖定在那道薄薄的藍布簾子上。
第一次,一種強烈而清晰的探究欲,超越了對“資產階級思想”的批判,超越了對“不安分”的警惕,純粹出於對“異常狀況”本身的好奇與審視,在他心底升騰起來。
這個女人,他的“妻子”,到底在背著他,做什麽?
(二)
秦笙的確沒有睡。
或者說,她是在第一聲悶雷滾過天際時,就立刻清醒了過來,並且迅速吹熄了手邊那盞用墨水瓶自製的小油燈。
她正伏在炕沿——那裏被她用幾塊舊磚和木板墊高,形成了一個簡陋的“書桌”。桌上攤開著的,不是針線布料,而是幾張大小不一、質地各異的紙張。
最上麵是一張最近的《人民日報》,已經被翻看得邊角起毛。她關注的不是頭版的社論和大幅生產捷報,而是縮在角落裏的、關於“春季廣交會籌備工作順利開展”的簡短消息,以及另一版上一則不起眼的、關於“南方某省因地製宜發展社隊企業”的報道。她在某些詞句下麵,用指甲劃下了極淺的、幾乎看不見的印痕。
旁邊是幾張從廠裏廢紙堆撿來的、已經作廢的技術圖紙背麵。她在上麵用極細的鉛筆,記錄著一些零碎的信息:糧票與雞蛋在黑市(她謹慎地稱之為“調劑市場”)的大致兌換比例;布票的緊缺程度與不同麵料(“的確良”、“凡立丁”)的稀缺性對比;最近副食店偶爾出現、不需票證但價格驚人的“處理品”種類和頻率……
還有一張是從筒子樓公共廁所牆上撕下來的、半年前的舊報紙殘片,上麵糊著汙漬,但勉強能看清一篇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安置情況的通訊。她關注的是其中提到的安置地點、生活條件和可能的……流動情況。
這些就是她目前能接觸到的、關於外部世界和政策動向的幾乎全部信息來源。貧瘠,破碎,充滿官樣文章的遮蔽和意識形態的過濾。但她像沙漠中尋找水源的旅人,不放過任何一滴可能蘊含信息的水珠。她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拚湊著這個時代的真實圖景,尤其是關於南方、關於政策鬆動、關於物資流動的蛛絲馬跡。
她知道這很危險。在這個年代,私自搜集、傳閱、甚至隻是過度關注某些信息,都可能被扣上“搜集情報”、“思想反動”的帽子。尤其是她這樣一個身份敏感(名義上的“軍屬”?實則毫無根基)、又有著不可告人秘密的人。
所以她必須極其小心。選擇深夜,利用風雨聲掩蓋可能的細微響動。油燈的火苗調到最小,用書本遮擋光線,防止從門縫窗隙泄露。記錄用的筆是最普通的鉛筆,寫在廢紙背麵,用的也不是連貫的文字,而是一些隻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號、縮寫和簡單數字。記錄完畢,這些紙片會立刻夾進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硬殼封皮的內襯裏——那是她目前能找到的、相對安全的隱蔽之處。
剛才那道閃電太亮,太突然。她幾乎在光亮的瞬間就本能地吹熄了油燈,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豎起耳朵緊張地傾聽簾子那邊的動靜。
沈凜的呼吸聲依舊平穩悠長。
她稍稍鬆了口氣,但依舊不敢重新點燈。隻能在黑暗中,憑著記憶和手感,將散亂的紙張迅速收攏、疊好,塞進書殼,再將書壓回枕下。然後,她輕輕躺下,調整呼吸,做出熟睡的樣子。
然而,一種莫名的、如同被暗中窺視的不安感,卻像冰冷的蛇,悄悄纏繞上她的脊椎。
沈凜真的沒醒嗎?
剛才吹燈的動作,是否還是慢了一瞬?
他那種人,警覺性會這麽低嗎?
秦笙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低矮的天花板。雨水順著窗戶的縫隙滲進來一些,在窗台上積了小小一窪,反射著窗外偶爾劃過的、微弱的閃電餘光,像一隻幽冷的眼睛。
時間在寂靜和雨聲中緩慢流淌。
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刻意放輕的呼吸,也能聽到簾子那邊,沈凜似乎翻了個身,布料與木箱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但他沒有重新點亮他那邊的燈。
這不符合他的習慣。沈凜如果醒來思考問題,通常會點燈看書或寫畫。剛才那道雷之後,他那邊就再沒亮過。
秦笙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醒了。
而且很可能察覺到了什麽。
他在黑暗中,靜靜地觀察著,聆聽著。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發冷。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計劃被打亂、秘密可能暴露的冰冷惱怒,以及更深層次的警惕。她原以為沈凜對她全然漠視,是她可以利用的盲點。但現在看來,這個看似古板冷漠的男人,或許比她想象的,要敏銳得多。
她開始快速回想自己這段時間的行為,是否有更明顯的破綻。那些雞蛋和紅棗?她解釋為周大姐的“友愛”,應該勉強能圓過去。改衣服?雖然頻繁,但理由充分,且沒有直接金錢交易。搜集信息……這是最致命的,但她也最為小心,所有痕跡都隱藏得很好,剛才收得也及時。
除非……他看到了光。
僅僅是看到一瞬間的光,不足以構成證據。他無法確定那光是什麽,也無法證明她在做什麽。
想到這裏,秦笙稍微鎮定了一些。隻要沒有確鑿證據,他就無法拿她怎樣。最多是更深的懷疑和審視。
而這,或許也並非全是壞事。
一個對你產生探究欲的“丈夫”,總比一個完全無視你的“室友”,在某些方麵,更容易……施加影響,或者,獲取資源?
一個冰冷而大膽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漸漸成形。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隻有屋簷積水滴落的聲音,嗒,嗒,嗒,敲在樓下水泥地上,清晰而空洞。
天邊泛起一絲極淡的、魚肚白的微光。
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而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簾子兩邊的兩個人,一個在黑暗中靜坐審視,一個在黑暗中冷靜籌謀。
探究與反探究。
窺視與偽裝。
一場無聲的、關乎秘密與生存的暗戰,在這1972年雨後的春夜裏,悄然拉開了序幕。
沈凜終於重新躺下,閉上了眼睛。但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對這個名義上的妻子,視若無睹了。某種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那一點可疑的光,像一根刺,紮進了他原本秩序井然的認知世界裏。
秦笙也閉上了眼,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彎起一個冰冷而銳利的弧度。
沈凜,你想探究?
那就來吧。
看看在這場無聲的較量裏,是誰,先看透誰的底牌。
又是誰,能利用這探究,織就更牢不可破的網,為自己和腹中的小生命,博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晨光,終於艱難地穿透了潮濕的雲層和糊著舊報紙的窗戶。
新的一天,帶著未散的潮氣、隱秘的算計和悄然改變的張力,到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