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公主的嫁妝與老狐狸的茶

字數:6870   加入書籤

A+A-


    【公主府 · 花廳】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桌上,照亮了那幾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
    麵做得地道,湯清麵白,上麵臥著兩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撒了一把嫩綠的小蔥花。
    江鼎一點都沒客氣,把頭埋在碗裏,吃得呼嚕震天響。必勒格蹲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也是同樣的吃相,看來這“師徒倆”在生活習慣上已經高度同步了。
    李牧之坐在一旁,吃得斯文些,但速度也不慢。
    唯獨長樂公主趙樂,沒有動筷子。她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素色常服,手裏拿著一本賬冊,正在眉頭緊鎖地核對著什麽。
    “嫂子,別算了。”
    江鼎把碗裏的湯喝了個精光,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這麵都要坨了。咱們北涼人有個規矩,天大的事,吃飽了再說。”
    趙樂抬起頭,看了一眼這個毫無坐相的參軍,嘴角微微上揚,卻不是因為開心,而是因為一種釋然。
    “參軍,這本賬,不算不行。”
    趙樂把賬冊推到江鼎麵前。
    “昨晚你們在後花園‘幹活’的時候,我讓人連夜把府裏的庫房清點了一遍。”
    “這公主府雖然是皇兄賜的,但裏麵大半的東西都是內務府的‘官產’,帶不走。能帶走的,隻有我的嫁妝,還有這些年攢下的一些私房。”
    江鼎隨手翻了翻賬冊,眼睛頓時亮了。
    “謔!嫂子是個富婆啊!這金銀首飾、古董字畫,加起來少說也有個十萬兩吧?”
    “已經沒有了。”
    趙樂淡淡地說道。
    “什麽?”江鼎一愣,“遭賊了?”
    “賣了。”
    趙樂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天不亮的時候,我讓管家拿著我的印信,去把這京城裏最大的幾家當鋪都敲開了。所有的首飾、古董、甚至那張紫檀木的拔步床,全都死當。”
    “換成了三萬兩現銀,五百石細鹽,還有兩千斤藥材。”
    “現銀在後院裝車,物資已經讓地老鼠掌櫃的接手了。”
    大廳裏安靜了一下。
    李牧之放下筷子,看著自己的新婚妻子,眼神中滿是驚訝。
    “樂兒,那些……都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念想。”
    “念想救不了命。”
    趙樂放下茶杯,目光清澈而堅定。
    “將軍,既然嫁雞隨雞,我就得為咱們以後打算。北境苦寒,我要那些金釵步搖有什麽用?給蠻子看嗎?”
    “我想好了。到了北涼,我也不能吃白飯。我會織布,也會算賬。聽說江參軍的工坊裏缺人管後勤?我可以試試。”
    江鼎看著這位公主,突然笑了。
    他站起身,鄭重其事地衝著趙樂拱了拱手。
    “嫂子,我江鼎這輩子沒服過幾個女人。您是第一個。”
    “您這哪裏是去隨軍啊,您這是去當‘大管家’啊!行!以後北涼工坊的內務,歸您管了!我那兒正缺個能鎮得住場子的老板娘呢!”
    趙樂被他逗笑了,原本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那就這麽說定了。不過……”
    趙樂看了一眼門外。
    “咱們什麽時候走?昨晚的事,皇兄雖然還沒發作,但宮裏已經傳出話來,說是讓咱們‘即刻離京’,連謝恩都不用了。”
    “那是他怕了。”
    江鼎冷笑一聲,“五百個人頭堆在午門外,就算是皇帝,也得掂量掂量。他是怕咱們賴在京城不走,再給他惹出什麽亂子來。”
    “咱們是得走。不過走之前,還得去見一個人。”
    江鼎整理了一下衣領,從懷裏掏出那張有些皺巴的請柬。
    “嚴閣老那邊,茶應該已經泡好了。”
    ……
    這裏是京城最清靜、也最昂貴的茶樓。平時往來的都是些大儒名士,或者是想要附庸風雅的權貴。
    頂樓的雅間裏,檀香嫋嫋。
    當朝首輔嚴嵩,一身布衣,正坐在窗邊,慢條斯理地燙著茶杯。
    當江鼎和李牧之推門而入時,嚴嵩甚至連頭都沒抬。
    “來了?坐。”
    嚴嵩倒了兩杯茶,推到對麵,“這是今年的雨前龍井,嚐嚐。出了這京城,可就喝不到這口了。”
    李牧之坐下,腰杆筆直,手依然習慣性地放在膝蓋上——那裏原本是掛刀的位置。
    江鼎倒是隨意得很,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像牛飲水一樣灌了一口。
    “淡了點。不如咱們北涼的燒刀子有勁。”
    “年輕人,火氣別這麽大。”
    嚴嵩笑了笑,那雙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精光,“昨晚那五百顆人頭,火氣還不夠大嗎?老夫聽說,陛下今早連早朝都沒上,說是頭風犯了。”
    “那是陛下龍體欠安,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江鼎放下茶杯,笑嘻嘻地看著嚴嵩,“閣老今天找我們來,不會就是為了請我們喝茶吧?那張圖紙,您老還沒給錢呢。”
    “錢,老夫已經讓人送去‘天上人間’了。”
    嚴嵩從袖子裏掏出一塊腰牌,放在桌上。
    那是一塊純金打造的腰牌,上麵刻著一個“通”字。
    “這是兵部和戶部聯合簽發的‘通關令’。”
    嚴嵩淡淡地說道,“有了這塊牌子,你們回北涼的路上,沿途關卡不會阻攔。哪怕你們帶著那一千車‘違禁品’,也沒人敢查。”
    李牧之眼神一動。
    這是一份大禮。
    要知道,他們這次回去,不僅帶了八百套鐵浮屠重甲,還帶了大量的鹽鐵物資,甚至還有工匠。如果沒有這塊牌子,沿途的州府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扣下他們。
    “閣老這是何意?”李牧之問道,“您不是一直視我為眼中釘嗎?”
    “那是以前。”
    嚴嵩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看著窗外那繁華的京城。
    “牧之啊,老夫雖然是個奸臣,但我也是大乾的臣子。”
    “這大乾的江山,已經爛到根子裏了。趙無極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個趙無極。陛下……也不是當年的陛下了。”
    嚴嵩轉過頭,深深地看著李牧之。
    “北涼,是這大乾最後的一塊骨頭。如果連你也折了,這天下,就真的要姓‘蠻’或者是姓‘晉’了。”
    “老夫送你們走,不是為了幫你們,是為了給大乾留條後路。”
    “如果有一天……”
    嚴嵩的聲音變得低沉。
    “如果有一天,京城真的守不住了。老夫希望,你們北涼的鐵騎,還能記得回家的路。”
    雅間裏陷入了沉默。
    李牧之看著眼前這個鬥了一輩子的老政敵,心情複雜。他突然發現,在這個亂世裏,忠與奸,黑與白,似乎並沒有那麽清晰的界限。
    “閣老放心。”
    李牧之收起那塊腰牌,站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
    “隻要李牧之還活著,北涼的大旗,永遠是大乾的屏障。”
    “屏障?”
    江鼎卻突然插嘴了。他把玩著那個茶杯,似笑非笑。
    “閣老,屏障就算了。咱們北涼現在是生意人。”
    “以後若是京城有難,您可以去‘天上人間’下單。隻要價錢合適,咱們黑龍營隨時可以提供……有償救援服務。”
    嚴嵩愣了一下,隨即指著江鼎哈哈大笑。
    “好!好一個生意人!你這小子,比牧之有意思多了!”
    “江參軍,老夫送你一句話。”
    嚴嵩收起笑容,眼神變得銳利。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現在的風頭太盛了。回了北涼,低調點。宇文成都不是傻子,他在京城的眼線,比你想象的要多。”
    “多謝閣老提醒。”
    江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不過,我這人命硬,不僅克風,還克雨。宇文成都要是敢來,我就讓他知道,什麽叫‘狂風驟雨’。”
    “走了!”
    江鼎擺了擺手,大步流星地走出雅間。
    “回去收拾東西!咱們回家!”
    ……
    送行的隊伍並不長,因為沒人敢來送這群“瘟神”。
    隻有地老鼠帶著幾個夥計,眼淚汪汪地站在路邊。
    “參軍……您真不帶我走啊?”地老鼠拉著江鼎的袖子,“我一個人在京城怕啊!”
    “怕個屁。”
    江鼎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你現在是金大掌櫃,是京城的財神爺。嚴嵩還要靠你買暖身甲,皇帝還要靠你交稅。誰敢動你?”
    “記住了,守好‘天上人間’這個盤子。這裏是咱們北涼的眼睛和耳朵,也是咱們的錢袋子。”
    “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就去找嚴府的蘇文。那小子現在跟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還有……”
    江鼎湊到地老鼠耳邊,壓低了聲音。
    “給我盯緊了宮裏。如果哪天皇帝要對嚴嵩動手,或者是身體不行了……立刻飛鴿傳書。”
    “那是咱們……改朝換代的機會。”
    地老鼠渾身一震,重重地點了點頭:“明白!參軍放心!人在樓在!”
    “行了,別送了。回去數錢吧。”
    江鼎翻身上馬。
    此時,龐大的車隊已經整裝待發。
    李牧之的馬車裏,坐著已經換回了男裝、正在擦拭寶劍的長樂公主。
    八百黑龍營,八百鐵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必勒格騎著小馬,背著那把新弩,回頭看了一眼那巍峨的京城城牆。
    “看什麽呢?”江鼎問。
    “沒什麽。”
    必勒格轉過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超越年齡的冷漠。
    “我隻是在想,這座城,將來燒起來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江鼎笑了。
    “會有那一天的。”
    “出發!回北涼!”
    鞭哨炸響。
    車輪滾滾。
    這支承載著北涼未來、也承載著天下變數的隊伍,終於離開了這座繁華而腐朽的牢籠,向著那片廣闊、自由、卻又充滿殺戮的北方大地,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