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將門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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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庸監統共隻有兩個女學生。

    一是她,一是她皇姐柔徳公主,苑西荷。柔徳是個循規蹈矩謹小慎微的好姑娘,自進學以來文章、行事雖無甚出彩處,但始終不曾有什麽過錯。

    皇姐待苑九思極好,凡事沒有不依的。二人關係親近,自小在一起念學。柔徳的字端正秀麗,苑九思十分喜歡,所以從小就比照她的樣式寫。時間久了,連真知子都不大辨認得出。

    太傅喜不喜歡皇姐苑九思不知道,但太傅對她一定是又愛又恨。從她早年入學堂記起,二人相愛相殺已有五年餘的光景。算過去算回來她受罰幾乎都是因晚了時辰、不交課業這兩件事。

    苑西荷肯定也有心疼她,不然就不會時常替她寫文章,做課業。

    但苑九思是個會順杆子往上爬的,一見有人順著自己就趕忙蹬鼻子就上臉,在苑西荷麵前擺足無賴模樣,再不肯做功課。

    於是,苑西荷每日會做兩份。從代寫課業第一天開始,延續至今足有大半年,真知子再精明倒也抵不過現實——許是有老花眼了,也未其中察覺有什麽不妥。

    於是這件事秘密地進行得很順暢。

    ***

    進了國庸監,一如往常,柔德身旁的座位正空著。苑九思趕忙過去挨著,挽住人胳膊涎笑著輕喚:“皇姐。”

    苑西荷別過頭看著半倚在自己臂上的小人兒,粉雕玉砌,十分惹人疼愛。此時她彎彎眉眼裏又滿是討好,再幾句軟語撒撒嬌,換做誰都對她硬不了心腸。

    難怪父皇那麽寵她。

    苑西荷目光越發柔和,伸手替她捋了捋垂在頰邊的一縷頭發,為她整理齊了才嗔怪地點她額頭,“你呀!今晨可又是花箋和蘭猗將你塞進轎子拖來的?”

    苑西荷的聲音不大不小,前後兩桌人剛好能聽清楚。

    察覺自己自進門就一直偷偷注意的方向有目光看來,苑九思麵上一紅。鼓鼓腮幫子她還不忘和苑西荷嘴硬:“我可是早早就起了!”

    花箋也不戳破,隻捂著嘴偷偷地笑。

    趕忙坐正身子挺直身板,可又控製不住不去看那處,於是苑九思裝作不經意地一般掃過去,沒料恰與少年四目相接。

    苑九思微怔,臉更加燒熱。她歲數不大,又沒人來教導她這方麵,自然對男女情.事一竅不通。

    捂著心肝兒說她對朗月歌是有幾分好感,但就算沒人教,她也知道這是不可隨意告人的要緊事。她生怕被人窺見自己正蠢蠢欲動的春心。

    平日麵對這人,苑九思愣會擺足一副不食煙火的皇家氣派。今日亦不例外,於是她再一次冷豔地從鼻孔哼氣,趾高氣揚地別開自己高貴的頭顱。

    那方的少年無端被瞪了一眼,尚處不明所以中。

    其實初時他還很惶恐,以為自己儀容儀表有不整潔,或言辭談吐有不妥帖之處,才惹了淑儀公主不快。實際並未。

    幾年下來他對苑九思這種莫名的仇視也逐漸習慣,心道淑儀公主既好麵子,又愛無端生氣。

    瞧見朗月歌恍若無事般又轉回身,末了還自如地同身旁的太子交談。全然是不把她放在眼裏心間的姿態。苑九思再次氣鬱,憤憤一跺腳,非常懊惱。

    “公主,奴婢剛才似乎看見朗公子在看您。恭喜公主!”感覺到她情緒不對,花箋趕忙偷偷湊到她耳邊講話,意圖安撫她。

    苑九思再次瞪了下眼珠子,啐道:“恭喜什麽?看我?看本公主笑話麽!”

    在她們幾人中,淑儀公主暗戀朗月歌並不是秘密。

    ***

    那年,苑九思剛來國庸監,還是一張睡不醒的瞌睡臉。

    真知子來回打量眼前哈欠連天的女童——她是聶貴妃唯一的女兒,夏夷國最受寵的公主。據傳,天資聰穎,有閉月羞花之貌。

    樣貌尚不錯。但如此年幼,他不知後宮的那群人是怎的看出她有閉月羞花傾國傾城之貌?至於天資麽......更不可隨意妄論!

    忽然,真知子就想掂掂她的斤兩,遂念起她的官名:“九思?”複詢問年僅八歲的她一個簡單的問題:“公主可知自己的名是何立意?出自何處?”

    苑九思當時有些懵。她怎麽可能知道?她若知道還來國庸監學作甚?還要太傅作甚?不過印象中,母妃應該是有教過她她名字的含義。

    可現實總是骨感,她憶不起來。

    小時候的苑九思麵皮子還很薄,當下瞌睡就被徹底驚醒。手無措地背在身後,臉上羞得要滴下血來,比擦了胭脂還紅。

    許多雙眼睛就那麽盯著自己,不懷好意。餘光掃過周圍,除了她的三姐柔徳外,其餘大多都是冷漠姿態。其中還包括她的太子哥哥。

    苑九思開始想,若她搖頭,許下一刻他們就會拍桌大笑,到時她一定要記住有誰笑話過她,事後去重重報複。

    正當苑九思羞窘地要搖頭時,一個翩翩少年郎站了起來。

    隻見他恭恭敬敬向自己做了個揖後就回了太傅:“太傅可是在考察昨日新學的功課,學生會答,‘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①他侃侃而談,信手拈來。

    末了少年又與她道:“望淑儀公主恕臣冒昧,不知臣說得可對?”

    苑九思這才注意到他,不過大她三四歲的模樣。身穿一襲繡青花紋的月白常服,腰上係的緞帶鑲著木槿花邊,衣著簡單卻不失貴氣。

    背脊挺直,年紀不大就有了玉樹之姿,眉宇間盡是從容不迫。正如他的名,朗月如歌。

    許是他問題回答得鏗鏘有力,音色若琴弦撥動,語調還抑揚頓挫聽著悅耳。

    許單是因他長得俊俏,又有意向她示好。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敢啪啪啪打太傅的臉,實乃好漢一條。苑九思的心跳倏地就快起來。

    礙於睽睽眾目,故擺足一副深沉模樣,她微微點頭沉吟:“不錯,本公主以為你說得甚好。姑且恕你無罪。”說話間,她那顆稚嫩的童心再次為他撲通撲通地快了幾分。

    她在後宮呼風喚雨,趕著來巴結的人並不在少數。年幼的苑九思深深明白一個道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可等到下學,也不見朗月歌過來討好處。

    最後是苑九思自己按捺不住了,差蘭猗偷偷去打聽一下。才知那人是已故郎後,朗歆的侄兒,係英國公幼子。

    才思敏捷卓爾不群。宣帝欣賞其才華,特許他到國庸監與王公貴族一同念學。

    ·

    先皇後誕有一子,正是苑九思二哥苑明疆。出生不久就早早被立為太子。宣帝對他寄予厚望,特取名“明疆”,希望他能守住夏夷遼闊疆土。

    既然是朗後的侄子,和太子走得近就不足為奇。苑九思與苑明疆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生分倒不至於,隻是不怎麽親近。

    隻是朗月歌是有大樹的人,他應該不會來抱自己這小樹苗了。

    苑九思心頭微微失落,原來他對她根本沒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她自己遐思太過香豔,以為方才一幕就算英雄救美,就該定一定終身。

    幾年來,苑九思都沒能與朗月歌好好說上話。在國庸監兩人的言語不外乎就是“這是你的功課”、“嗯,這是你的功課”一類,除此外便幹瞪眼。

    苑九思本盤算讓他好好看清自己,畢竟自己顏色也還可以,說不定多看兩回,他就對自己心動了。但事實與苑九思腦補的情景完全不同,他從來都在忙著躬腰作揖,鮮少有直視她的時候。

    出了國庸監,他身邊又總是立著太子那群等閑雜人。甚是討厭。

    總歸,她很失落。想下手卻苦於無機會,難得有一點點機會她又去裝矜持了。

    ***

    其實花箋說得不錯,今日她與朗月歌的目光難得地交匯了一下,照理說她與他有近一步。

    就是要這般叫人反複看,看得他不敢忘記她。

    太傅正在命小童分發昨日交上去的功課。趁著無人注意,苑西荷從桌下偷偷將昨日替苑九思做的功課塞給她。

    覺到有東西在觸著自己的手,苑九思抿嘴就笑了,寬大的袖子輕輕一拂就將那幾張薄紙藏進袖裏。

    昨日苑西荷代她寫的功課很不錯,上頭真知子的朱砂批不多。

    東西到手,苑九思便愜意地倚著後桌敲敲筆杆,和一旁正替她磨墨的花箋閑聊:“花箋,講真的,本公主就喜歡這樣愛浪費時辰的太傅。你看這今日功課一收昨日的再一發,時候就過去大半了。”

    花箋起先也樂嗬嗬地應她,但笑到一半就似想起什麽,臉上聚了深深的擔憂,低聲道:“公主,眼見還有一個月就過年。您功課已經落下大半年。過完年就會有殿考的——”

    “奴婢聽說此次殿考的主考是上卿公皙大人。您最近可該好好溫習溫習......都說此人鐵麵無私,做事一板一眼,誰的情麵也不講,更容不得有作假呢。”

    “殿考麽?”苑九思柳眉一挑,不說她都差點忘了這事。但人依舊沒個正形,兀自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她問她:“你是說公皙堇?”

    ·

    公皙一門乃夏夷開國之臣,金刀鐵馬,赤膽忠心。

    據後宮八卦所傳,公皙堇自幼就隨父沙場征戰駐守邊境,戎馬關山。

    驄騎銀鞍,昂藏七尺意氣風發。

    就在眾臣以為此人定將繼父爵位,鎮守山河金戈鐵馬一生時。公皙堇卻毅然回京,懸梁苦讀考取功名,當時朝中上下嘩然一片。

    雄才詭辯,心懷山圖。

    少年將軍隻用了短短兩年,就從朱門皇牆之外步步踏入金鑾殿。

    平步青雲,風光無限,十九就被拜為上卿。

    聲譽斐然,齊民不可望。

    指尖輕輕敲著桌,想來這位聲名極盛的上卿她還未曾見過。

    苑九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軍營艱苦,刀光劍影。世襲的爵位不要,偏要從頭考個文官做。這是個什麽意思?”若說是出於崇高的人生理想,她才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