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慘綠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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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九思一轉過身,就見苑淮南那雙賊溜溜烏黑的大眼正盯著她直轉。
苑淮南在他們四個兄弟姊妹中年紀最幼。此時他頭發整齊梳在銀冠中,身穿薄花色蟒袍,腰係玉帶,上束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足上蹬著一雙鹿皮小軟靴。
寒下臉苑九思麵色不大好看,“我不知皇弟在說什麽。”
她眼神冷下來有些懾人,不怒自威,苑淮南迎著她的目光,心頭倏就有點慌。這個皇姐不僅歲數長他,肚子頭灌的肚子也不輸他,並不是什麽省油的好燈。
他今日冒險前來,四下沒有旁人,誰知苑九思會不會打以大欺小的齷齪算盤。
穩住心緒,苑淮南安慰自己畢竟身為男兒,況今日還有備在身,最忌諱隨隨便便就慫。
他身量比苑九思足足矮一個頭,仰著看久了不免就覺得脖子酸疼。壓下懼意,苑淮南甚是頑強地搖頭晃腦起來。
“入學這大半年,我都坐你和三皇姐後頭。本皇子慧眼如炬,你倆藏在袖子底下做的事,以為瞞得過我?”他講話時激動得身上係帶的絛穗都一甩一甩的。
見苑九思啞然,苑淮南更加篤定自己已抓住她的把柄,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越說越忘記分寸。
“沒想到淑儀皇姐趕著練和三皇姐一樣的字,是大有緣由。嘖嘖,這件事不知太傅和貴妃娘娘知道後會作何感想。”
聽他說話,苑九思深感頭疼。那些代做的課業是對不得質的。
她開始思忖,若趁現在沒人和苑淮南打一架,自己會有幾分勝算。
自幼苑九思就和這個弟弟不對付,兩人見麵必生爭執。年紀小時尚有聶貴妃與和嬪相互將二人拘著,他們不見麵也倒沒事。
可自打苑淮南今年滿十歲踏進國庸監後,苑九思就沒有一天安寧過。
平日中無非念書念乏了,不小心往後靠到他的書桌,苑淮南必趁其不意,將桌子狠狠往後一拉。
好幾次若不是有柔德攔著,她鐵定栽倒在地出盡洋相。
按說依苑九思有仇必報的脾性是絕對該和他發作的,可她有顧慮。
她怕朗月歌見到她粗放一麵後會不心水她......為此苑九思便一一忍耐下來,盡量不叫人看笑話。
隻是她心頭更加討厭這個弟弟。
在四個兄弟姊妹中,到底隻有苑西荷待她最好。
至於苑淮南,興許是他因沒有得到回應而感到無趣,又或是他忌憚隨意胡鬧會惹到聶貴妃和和嬪那邊去。在與朗月歌接觸幾次後,他收斂了許多。終於勉強有個人樣,苑九思暗鬆一口氣。
***
倘一直相安無事下去還好,沒想到他竟喪心病狂地在暗中關注她一舉一動。竟然將她好意的忍讓視為懦弱的妥協!
“稚子無知!”苑九思隨口感慨一句。
約莫因晚上風聲太大,苑淮南並未聽清她講的什麽。但憑揣測,應該不是什麽好話,可她不敢說大聲叫自己聽到。想來確實是怕了。
苑淮南看她鋒芒盡褪憂憂鬱鬱地別著頭的樣子,就忍不住鼓起腮幫子笑。看四姐吃癟的模樣真叫人心頭爽快。他滿心歡喜,一副渾然不知危險近在眼前的無憂無慮模樣。
伴隨他的笑,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柔軟的肉抖出一波波優美的弧線。
和嬪將他喂得太好了。
苑九思頭一次認真地半垂著頭打量他,單論眉眼,其實還很活波可愛。
若是醜八怪,怎麽配做她弟弟?
手肘撐著白玉台,苑九思並不急,閑閑地問他:“若真要和太傅告狀,恐怕五弟早就去了。還會同姐姐我在這兒閑談?”
她漫不經心的模樣讓苑淮南有些惱火,畢竟他可是在以極認真的態度要挾她。
一旁便是玉樹瓊枝,頭頂的月華,宮燈燭光都柔柔打在上頭綴的花上,瓣瓣晶瑩。
她的側臉在朱輝映掩下顯得輪廓分外精致。苑淮南不懂什麽燈下看美人梗,隻知這時他這個討厭皇姐比往常還要好看些。
聽她問自己話,苑淮南回過神後挺直小身板理所當然地道:“本皇子來,主要是想給皇姐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
“哦?贖罪?”淡淡一挑挑眉,苑九思也不惱,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轉開話頭:“皇弟可曾學過騎射?學過刀槍劍法?”
她話頭轉得太快,苑淮南一時反應不過來,呆愣愣地僵在原地,爾後他的表情出現細微的變化,大約是赧然,當中還夾雜著幾分震驚。
後宮之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六歲讀書七歲習武。按理說刀槍之事苑淮南也不該晚到哪兒去,可他小時候生過大病,好了以後體子仍不好。饒現在已滿十歲,宣帝和嬪也未讓他接觸刀劍騎射。
於是他下意識搖搖頭,內心十分沮喪。其實這正是他來找苑九思的目的。
“如此甚好。”苑九思點著頭,唇畔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笑得很勾人卻也有點瘮人。
隱隱地,苑淮南覺得自己來找她單挑是個錯誤,畢竟他尚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天真孩子啊。
苑九思噙著笑一步一步走近他,趁苑淮南不備,兩隻手穩準地揪住他兩邊臉頰。膚質細膩,手上的觸感軟軟綿綿,苑九思不由多使了幾分力掐了一把。
因太過錯愕,苑淮南還真由著她占了便宜。
他眼睛瞪得極大,從出生到現在,真真從未有人這樣對過自己!
待苑淮南回過神要拍開她的手時,苑九思早已自己鬆手。他麵上隻留被揉紅的一片,臉頰又燒又疼。
環顧周圍,並沒有人能幫他。吃痛捂著臉,苑淮南在無助的同時又有點慶幸,還好沒人看見他被欺負的窘迫樣子。
在這寂寞的夜裏,他的皇家氣勢劈裏啪啦碎了一地。
氣急攻心,一時竟忘了來找她的目的,苑淮南嘴巴一扁“嗯哼嗯哼”地就要委屈地哭起來。
見那紅了的眼眶,苑九思突然有些心慌。今日是除夕,若自己真把他惹哭了鐵定討不到好果子吃。
苑淮南脾性與她有幾分相像,吃硬不吃軟。
既然事情都失控了,不如索性賭一把。
苑九思鎮定下來,倚在欄邊氣定神閑地拍拍巴掌,衝他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在五弟身上可真一點都不合用。如此矜嬌的千金之軀,碰一下就哭了碎了,哪適合征戰沙場?刀劍無眼,父皇還真是為五弟想得周全。皇弟切要保重身體,別浪費父皇一片苦心啊!”
苑淮南先是懵然,聽清她話裏的諷刺後就越想越氣,可話糙理又不糙。
最終,在苑九思隱含期望地眼神下,他還是硬生生地把眶裏的淚憋了回去。心道不能叫她得逞。
見他確實沒再有要崩潰的意思,苑九思暗鬆一口氣。
幸好苑淮南比較嫩,沒識破她齷齪的小心思。
忍耐好一會兒,苑淮南才握著拳頭抬起頭來。他眼睛被淚浸過,在朦朧燈火下顯得亮晶晶的。
深吸一口氣,苑淮南才咬著唇道:“我找皇姐其實正是為這事,父皇母妃一直未鬆口讓我習武,連太子哥哥也不願教我。”
他神情十分真實可憐,末了還很誠懇地補了一句:“若皇姐肯幫我這個忙,我自會對皇姐的事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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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九思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才會答應苑淮南的要求。
明明她都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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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考之日。朝雲殿。
日後剛出,幾架奢華的緞麵轎子就陸續地一蕩一蕩地蕩來。
一頂繡薔薇牡丹的玫色轎子落下後,跟著一旁的花箋趕忙上前攙扶。苑九思搭著他的手慢步步出攆架,她麵帶淺淺微笑,似對殿考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這日她特意穿了一件簇新的櫻粉袍子,顏色嬌俏。衣裳稍嫌寬鬆,便纖腰束帶,體態十分風流。她的對襟褂子上用蔚藍與銀色絲線別出心裁地繡了幾個祥雲荷包,若不看仔細,隻以為是衣裳上的繡花。
迤迤然擺著身段向朝雲殿走去。梯級層層,苑九思走得步步優雅。
隻有攙著她的花箋才曉得,她手裏其實已出了層薄汗。
偷瞟了眼花箋,苑九思壓低聲音和她講話:“你說,本公主現在若是不慎崴了腳父皇會不會......”說著她悄悄遞過去一個你我皆懂的眼神。
不知為何,今晨一起來她就覺著兩隻眼皮子跳得厲害。感覺真是不大好,所以時時刻刻都在琢磨著打退堂鼓。
花箋很為難,怕稍一鬆口她就真退了,咽兩口唾沫她壯著膽子,期期艾艾地道:“奴婢嘴巴笨,講句實話,公主千萬莫要生氣。”
輕哼一聲,苑九思皮笑肉不笑,“在你眼中本公主就是那番小心眼兒的人?嗯?”
花箋差一點就想點頭。
“那奴婢就直說了,奴婢以為,以為公主就算崴了腳也逃不過......畢竟崴的是腳......不是崴了腦子......”說著說著她就覺得氣壓十分低,以為苑九思不高興自己說的話,她漸漸噤聲。
突然,苑九思停下腳步,她也連跟著頓足。
花箋想定又是自己說得不中聽,惹她不滿了,心頭忐忑等著她罵回來出氣。
本已做好挨罵的準備,可等過須臾,也沒等到苑九思斥責。實在沒按捺住,她小心去看苑九思,才發現後者根本沒搭理她。
她的目光順著苑九思眯細的桃花眼看去。
隻見朝雲殿堂中。
清清朗朗,風度翩翩,慘綠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