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八卦男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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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結五分,次入丁香,再入鬱金。熱之,兌薔薇水......”
照著書上寫的所需香料依次置入,香爐中淡藍的火將溫升上去,持匙的纖纖素手就把玫色薔薇水就沿著壁徐徐摻進。一舉一動,溫而雅。
薔薇水勻開後,稍有風吹,花的馥鬱香氣瞬間浸滿整個允闌軒。
凝神細品半晌,苑九思不禁氣餒地搖搖頭,壽辰一天天近了,可她卻製不出合意的香。
花箋靜靜整理桌上的東西,見她仍沒有歇息的意思,便開口說:“公主動也不動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光不說腰受不受得不住,隻怕鼻子也木了。”
放下手中匙箸,苑九思動動已經僵硬的脖子,忍不住伸手去揉。
剛才還不覺,這麽一說後她還真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把桌上灑出的粉末擦拭幹淨,花箋笑嘻嘻地湊住她跟前,“奴婢聽人說教坊雲韶府那邊有歌姬譜了新曲,現下太陽正陰著,咱們不如走去那邊看看?”
記得花箋平時不見有多喜歡聽曲看舞,今天慫恿得殷勤倒是有點反常。
懷疑地睨她一眼後,那滿臉的期待之色全數收盡眼底,苑九思不留情地戳穿,無不懷疑地問:“是你想去得緊罷?”
見她識破,花箋背手點點頭,幹笑兩聲。
熄滅爐中燎燎火焰,甜膩的香味兒中泛起絲微苦的火氣餘煙。
哼聲站起來,苑九思撣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迤迤然就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卻發現想去的人還沒跟上來,聲音不免高出幾分:“不想去了?”
“唉?誒!”不料公主這麽遷就自己,花箋回過神後心裏樂開朵花。偷笑著應聲,趕忙快步跟上去。
雲韶府外栽植著大片碧如翡翠的竹子,寬石小徑,流水潺潺,清雅得不似有人居住,全如與世隔絕的神仙府邸。
還隔得有段距離,雲韶府院子裏的絲竹管弦聲就溢了出來,恍若仙樂陣陣,飄渺似幻。
苑九思不由駐足在竹林幽徑之間細聽。
風拂竹葉“沙沙”作響,附和著錚錚然的空穀之音,猶如玉碎鳳鳴,激蕩於耳震人心神。
而片刻後,琴音一轉,漸漸變得纏綿起來,天籟般的唱音也婉轉飄來。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①。”
刹時像有淙淙流水劃過心間,潤人心腑。
天色蔚藍,凝雲頹不流。
直至漸止,餘音回響仍縈繞耳畔。
“雲韶府什麽時候有這樣的官人?”稍滯,苑九思有些意猶未盡地問。
本是隨口一問,也不指望花箋能說出什麽所以然。但她好像真了解得很,說起來頭頭是道:“是今年年後新進那批裏頭的,名喚楚翹。奴婢早就聽底下的婢子傳過這歌姬技藝了得,才色雙絕。不想今日就這麽遠遠一聽......”
“真真名不虛傳!”花箋撓頭,想了個形容詞。
“名不虛傳?”重複一遍,苑九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苑大步就往回走。
記得和某某人第一回見的時候,他就說她見麵不如聞名,叫她很不滿意。說來也奇怪,不知怎的苑九思越是討厭他,卻越能把他句句話都記得一清二楚。
花箋著實不妙地勾起她在某人那兒吃癟的痛處,雖不是故而為的,但罪也不可恕。
心頭還掛念著雲韶府裏頭的佳人長什麽模樣,花箋回頭就見苑九思提著裙子要走,也不由一臉懵然。
她尚不明所以地問:“公主?怎的就回去了?咱們不進去看看麽?”她還想沾著苑九思的光進去看看彈琴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美人呢,居然有如此了得的琴藝與嗓子。
“進去做甚?美人就要朦朦朧朧不見真麵目才是勾人心癢的真絕色。重要的,本公主現在改變主意,趕著要回去收拾采容幾個,真是愈發管不住嘴巴。”苑九思衝著她頗有深意地一笑,“還有你。”
看著那略帶詭異的笑,花箋莫名地就背脊發涼。主子最近真是越來越喜怒無常,花箋有點心累還有點無辜,她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
再顧不得看美人,她苦喪著臉追上去,幹脆一股腦什麽都認下:“奴婢知罪!”
人不過出去片刻,蘭猗又見她們一前一後回來,且苑九思的麵色比出去時更不善了。
蘭猗心下奇怪,悄悄拉住跟在後頭的花箋,壓低聲問:“怎麽回來得這麽快?”
小心翼翼地看前頭的苑九思一眼,花箋比劃著用嘴型說:“公主惱了!”
“這樣啊?”點點頭,蘭猗極自信地一笑,胸有成竹地拍拍心口。
衝花箋指指外頭示意,她道::“交給我,姐姐先歇著待會兒進來,我進去說兩句,保準公主氣不了。”
她竟不知道蘭猗何時有這種淩雲之勇,花箋目瞪口呆,真是仗義得感人。
生怕蘭猗反悔不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花箋雙手緊緊握住她,以“敬你是條好漢”的滿滿欽佩目光深沉地看著她,隻差聲淚俱下:“妹妹今日大恩,花某人必不相忘。你先進去伺候著,我去蘭香閣給公主取些熟捷和烘焙幹的棗回來。”
“姐姐謝我做什麽,要謝還是謝朗公子。”謙虛地擺擺手,蘭猗也不繼續和她囉嗦,端起茶點就朝裏麵走去,留下不明所以的杵在原地的花箋。
倘使花箋沒記錯,自從小凡子送來枚紅豆骰子以後,驛站再也沒送過一封信來。苑九思甚至還親自去問過兩回都無果,為此人還鬱悶過好長段時間。
也不知道蘭猗怎麽突然這麽說。
·
跟進來的人換了一個,苑九思倒沒真的計較。
不過是隨口嚇唬花箋,沒想到那丫頭竟然還當真了。捫心自問,她有這麽心狠手辣不分黑白麽?
顯然不可能。
蘭猗將牡丹碟子擱在她手畔,上頭乘放的牛乳淩粉香糕白膩可愛,乳香撲鼻。
“上回的槐花糕好像不合公主心意,花箋姐姐念著公主愛吃甜的,特意吩咐小廚房又換了新花樣做。糕點剛才剛放涼,公主佐著冰過的蓮子湯用正好合適。”
用細棉帕子淨過手,苑九思撚起一塊嚐了小口。乳香撲鼻,香甜軟糯,味道很是讓人歡喜。
邊慢條斯理地用著,看著外頭又冒出來的豔陽,苑九思眯細眼:“記得本公主吩咐過做出什麽新的點心,都送一盤去嫻吟宮去?”
“公主說過的話奴婢和小廚房的丫頭們都記得,可這糕裏頭有牛乳呢,她們也記得柔德公主用了牛乳會發疹子。所以今日沒送。”
見苑九思沒說話,蘭猗又問:“不然奴婢叫他們蒸碟消夏的馬蹄糕送過去?”
想起這幾日在國庸監苑西荷對她仍有些冷淡。苑九思徐徐搖頭,美目中有些失落,她道:“不必了,左右都是嚐新鮮玩意兒,馬蹄糕她那邊廚房也能做,淩粉糕皇姐不能用就算了吧。”
約莫世間真沒有食物不可化解的哀愁。
蘭猗見她用得幾塊後,眼睛都愜意地半眯著,像隻饜足的慵懶的貓。
“公主,奴婢早晨去尚衣局取衣裳時聽得禦乾宮宮女棋卉道,朗夫人最近頭風頻頻發作,陛下念在南平災勢已經逐漸穩定,此次賑災當中朗公子又功績卓然,特恩準他提前回來探望母親。”
這個名字苑九思覺得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聽到過了,一時有人提起她不禁錯愕。
“據聞朗公子已經起程,這樣算起來,再過半月左右就能到皇城。剛好能趕在壽宴之前,說不準到時候他還能破例來的。”其間意味著什麽兩人心知肚明,定有好一番柔腸傾訴。
竭力克製著倏然就慌亂起來的心緒,苑九思坐著沉默好一陣子後,才勉強雲淡風輕地道:“他去不去和本公主什麽關係?”她嘴巴硬得很,手上卻無意地反複絞帕子。
知她或許還因朗月歌沒回信的事置氣,蘭猗想了想道:“奴婢還聽聞南平治災十分辛苦,朗公子和按察使王勉日夜都忙碌,時常連東西都顧不得吃,鮮有歇息的時候......”
礙於羞澀,平時她不主動提朗月歌,平時幾個婢子倒也不會和她講。
“他怎的能這樣不顧惜自己?”苑九思一聽他在那麽辛苦,心裏心疼得不行,連忙道。
其實於朗月歌她哪能真生出什麽氣來,左右不過聽幾言關於他的話。都不用他親自哄她,再是有怨,都能煙消雲散,化為繞指柔。
好在再等半月,他就回來了。
不知怎的苑九思越想越緊張,走到床榻邊摸索,她翻出一直被自己塞在枕頭下的玲瓏骰子。
象牙色澤瑩透,邊角已經被她磨得有些光滑。
裏麵的紅豆仍然鮮豔欲滴,將它握在手心,她又思念又埋怨,怨他這樣不愛惜自己。
坐立不安地,隻恨不能早些見到他。
花箋正好取回她需要的香料,進門就看她蛾眉時而舒展時而緊蹙,不由暗暗戳戳蘭猗問發生什麽。
“無事”輕輕搖頭,蘭猗無聲答她。
“公主,這是奴婢方才去蘭香閣取的熟捷和焙幹的香棗。”屏住呼吸,花箋走過去把東西擺放好在她跟前。
苑九思本就沒氣她,見她拿回自己需要的東西。順勢撿起一粒幹棗輕嗅,放下後卻幽幽歎了口氣。
看她不滿意,花箋不由問:“公主,香棗兒有什麽不妥當?”
常年看苑九思調製這些,耳濡目染她也會分辨一些簡單的。
蘭香閣所供的香料都是頂好的,何況方才那小太監還拍著胸脯和她保證,按說不該有岔子才對。
“香棗是半月前剛烘焙幹的新棗,熟捷也上了年份,沒有不妥。不好的是我,總調製不出合意的香。”把玩著手頭的骰子,苑九思頗惆悵地講。
或許是暑熱越來越重,她最近總是心浮氣躁心緒不寧。
“奴婢記得公主說過調香也是講究凝神靜氣和機緣,忌諱急於求成。”
“再說,前兩年公主都是送熏過香的物件兒給陛下,東西固然是好的,但年年都如此也似少了心意......不若咱們今年換其他的?”
思索著花箋說的話的可行性,苑九思也有幾分動搖,不用人說她也知道自己這樣調不出什麽好香。
隻是書和技到用時方恨少。
搜腸刮肚地想了片刻,她雙眸都含上哀愁,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說:“其他的?可我還會哪樣?”
花箋凝神思索,而後眼珠滴溜溜一轉,轉身就去櫃子裏取出件流彩暗花的水煙裙遞在她跟前,笑道:“公主忘了?早些時候您還學過這個呀!”
***
上卿府。
閑得無事,青麓又給小朝新繞了一個沒什麽技術含量的線團兒。做好以後他拿著團兒在府中溜達幾圈,卻沒找著貓,於是很是不高興地坐在梯級上發愣。
公皙堇進宮隻讓青巍他們幾個跟著,總是留他看門。
小團體其他成員一走,青麓就覺得府裏空落落的。時間總是要打發要找人陪,所以他曾時常去找他以為同樣無聊如自己的、府裏的唯一一個女子——青韻談天。
無非就想聊聊詩詞歌賦哲學,人存在這世上的價值、以及價值究竟要從何處體現等等等。
大抵是青韻對這些領域都不感興趣,或者單純說她不喜歡聒噪的人——譬如青麓。
起初,青韻還會顧及麵子,好脾氣不吭聲地忍著。但青麓這個人不自覺,總不看除大人以外的人的臉色。隻要他來了情緒一歡喜,拖著腮幫子自說自話也能嘀咕一個時辰,一邊說還會一邊眨巴眼純潔地放電,找一找存在感。
同處一個屋簷下,即使老早就知道他們那個八卦男團功力了得。
托青麓的福,她有生之年還能真真實實見識到其可怕程度,魔音貫耳,簡直比江湖秘傳的見血封喉還可怕。
但自己又不能打他......青韻很是頭痛。
青麓年紀雖尚小,可悟性高得很,功夫極是厲害。
羞恥地說出來,因為她打不過他。
枉她六歲的時候就被將軍府的人挑中,拜名師習武藝十餘年,弓馬嫻熟,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放眼整個皇城都算極拔尖。
可打不過總還是能躲,被騷擾幾次後青韻也學聰明了,隻要公皙堇一離府,下一瞬青韻便立即不見蹤影。任憑青麓翻遍整個上卿府掘地三尺也找不著人,一直等大人回來以後,才肯從某個神秘角落突然現身。
這樣的困境持續幾天,青麓覺得自己寂寞如雪。
正鬱悶,吃飽喝足的小朝就從屋裏跑出來。它踱著步子圍著他慢慢繞圈,藍幽幽的眸子來回逡巡打量著他,不時懶懶地叫兩聲。
小朝的初衷應該是想嘲笑他可憐,可青麓不這麽認為,他以為小朝是在表示友好。遂感動不已,人間真是處處有真情,還是跨界的那種。
自那以後,青麓一腔熱情仿佛找到新的寄托,也不尋青韻了,為褒獎小朝願意聽他嘮叨。青麓學會了逛集市,天天掏自己腰包給它買牛乳做肉肝飯。
在他精心伺候下,小朝身材日漸豐滿。
同時,小朝開始學會跳去有鏡子的地方自照,一邊舔毛一邊自我欣賞,良久。
·
如往常,夜裏公皙堇在書房時,小朝都會保持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外陪他一陣。
大概是最近小朝胖得太厲害,皮毛雖越發油亮,但身子再不複以前靈巧,跳上桌時竟栽了下去。
倚在太師椅上,公皙堇手支著額角靜靜看它。
“咪嗷~”小朝摔倒後也不起來,像是傷著了,癱在地上哀哀地衝他直叫,藍盈盈的眼看上去格外可憐。
“......你這是要作何?”最近沒什麽興趣搭理小朝,遂他劍眉微皺有些抗拒地打量著它,問道。
小朝蹭著涼悠悠的地,耍賴不起來,也不懼他了像是要公皙堇抱。
“進來將小朝撿出去。”
公皙堇剛麵無表情地沉聲說完最後一個字,候在外頭的青麓就立即推門進來。看見躺在地上的小朝,他大驚,心疼地衝過去就要抱它。
見來的人不是自己喜歡的,小朝竟極靈敏地從地上爬起來。身手敏捷,眨眼就從青麓伸出的掌中逃脫,接著一溜煙就竄向門外不見蹤影,絲毫看不出哪裏有摔著。
青麓目瞪口呆,傷心地收回手。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和小朝天下第一好的關係出現了一絲裂痕。
“往後莫再給它喂那樣多吃食,鋪張浪費。”將目光落回手中的卷軸上,公皙堇淡淡道。
“是。”青麓答應下,止不住心中委屈。
看公皙堇像沒什麽事吩咐,他正想出門找找小朝,卻忽然聽道:“陛下已經下令,九府巡都不日將返皇城。”
一說起正事,青麓瞬間就像換了個人。收住要邁出的腳步,板著臉說得一本正經:“屬下派人查探過,朗夫人確實是頭風發作。但其中亦不排除有太子的緣故。”
公皙堇淡漠地抬眼,目光沒有焦距地看向遠處:“聽聞這位巡都大人幾次寄了幾封書信給宮裏,你知道是給誰的?”
許是覺得困乏了,他說話都始終漫不經心地,膚色有些病態地白,倒是更襯得唇色緋然。
青麓不免覺著奇怪起來,他怎的忽然就對朗月歌感興趣起來,但還是恭敬地答道:“信都是給淑儀公主的,可淑儀公主隻拿到一封,其餘全被聶貴妃截了下來......大人可要看信裏寫的什麽?”頭一回,青麓說話有點底氣不足。
莫非是他情報上疏漏了?淑儀公主和朗家公子在密謀什麽驚天的大事?直等大人都親口問起他還不知其中糾葛。
果真,聽了自己的回答,他麵上浮起略帶輕嘲的笑,好像並不意外。
青麓心裏一緊,已經決定等會兒老實去領罰,是他沒做好本職。
公皙堇領口不甚講究地半敞,露出一半白皙卻精壯的胸膛。他唇角勾起的弧度,笑容邪肆卻另人目眩:“哦?剩餘的沒收到?”那依照她的性子,豈不是又該氣許久?
“既已交由貴妃娘娘保管,也不必大費周章再去取了。你亦不用自責。”
“是!”青麓敏銳地嗅到裏頭那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雖公皙堇說不必,但憑直覺,他總覺得裏麵有他尚不知道的驚天秘密,還和自家的大人緊密相關的那種。他決定等會就去安排人,一定多多留意朗月歌和宮裏頭淑儀公主,務必理出其間的關係。
從書房退出來,青麓難得地很沉默。說起來那二人也算公皙堇的半個學生,能出什麽岔子?
回房考慮許久,不知怎的,他腦海中突然就浮現前段時日大人手上那個深深的牙印。是宮裏女子咬的。
難道有關聯麽?
如果真有什麽了不得的,關乎終生的大事,那他還得好好籌謀曾經那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