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是非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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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閃過後,一道驚雷炸響,滂沱大雨,雨聲大得驚人。但於我而言,這雨聲還不夠大,因為它還不足以掩蓋媳婦方才的話語。
她的話我聽得很清楚,她的笑我也看得很清楚。
我終於看清了她那與往常不同的笑容中藏的東西。
是決絕,是野心,還有極力掩藏的恨意。
許是心虛,我沒有對上她的雙目,平靜道:“我不知道你這話的意思。”
媳婦笑問道:“不知道嗎?但我可很是清楚呀。你是把我當傻子了嗎?你這段日子在行宮中做出的那些事,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的聲音漸漸揚高,大有壓住窗外雨聲之勢,我的心猛地一沉,片刻後,艱難地張開了嘴問道:“你知道了多少?”
媳婦摸著鼻子,思考道:“多少呀?你答應替宋承和那個宮女隱瞞的事我知道,你幫他們倆假死出宮的事我也知道。”
我沒有追問她是如何知曉這些的,到了如今,這都成了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默默地站著,任憑她發泄怒火。
“身為皇夫,你知法犯法;作為愛人,你欺瞞我做了那麽多事!”
我滿懷歉意道:“你說的沒錯,宋承一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沒什麽可辯解,是我對不起你。”
她道:“你該清楚,我需要的不僅僅是道歉。”
我道:“可我能給隻有道歉。”
“我和那些老古板們不一樣,我可以把宋承的假死私奔當作話本子裏的一個橋段,就像那出名戲《還珠公主》裏唱的那樣,那裏頭的主角還幫自己父皇宮裏麵的妃子私奔,可百姓們也不覺不妥,還看得高興。我可以原諒他們,原諒你,隻要你把兵書交出來。”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問道:“你一直知道兵書的秘密?”
她冷然道:“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情。”
我這才想明白,宋承那看似毫無道理的提醒未必是出於他的直覺,怕是因為他早已隱隱發覺覬覦兵書的除了那群暗中人外,還有旁人。
而那個旁人,或許便是慶國的女皇陛下唐煦嫣。
我甚至可以大膽猜測,宋承的進宮不隻是前朝和後宮間的博弈。從一開始,媳婦便是衝著宋承身上的兵書來的。
那麽這些年來,在我看不見的背後,她為著那本兵書又用過怎樣的手段?動過怎樣的心思?
我不敢再想。
她肯定道:“宋承既然要找你幫忙,定會拿出籌碼。思來想去,他身上值得你動心的東西也就隻有那本兵書了。”
她極聰明,推測得分毫不差。
“再說你可不是什麽爛好人,決不會做無用功。不要告訴我,你幫他們隻是出於慈悲。”
我道:“自然不是,但我還是無法把兵書給你。”
媳婦故作吃驚道:“莫非你要告訴我,宋承事後反悔不願交出兵書?”
我不想說謊:“他給了我。”
媳婦神色緩和了些:“那便把它交出來。”
我平靜道:“他給了我,但我把它燒了。”
她皺眉問道:“你說你把什麽燒了?”
我重複道:“我把《宋氏兵法》燒了。”
媳婦聽後一愣,突然大笑起來,憐憫地看著我。
“你就連說謊都不願意說得讓我信服些嗎?”
“我沒有騙你。”
我認真地盯著她的雙眼,盼望著我眼中的真誠能說服她。
她收住了臉上的笑,放低了聲音,鳳目深情地看著我,懇切道:“阿惟,把兵書交給我好不好,隻要你給我,今夜之事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暗中做過的事我也當什麽都不知道。”
言罷,沉默片刻後,她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又補充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怕我拿到那本兵書後,對華國不利是嗎?我可以向你保證,隻要你把兵書給我,我發誓十年,或者二十年,不!我保證隻要我在位一日慶國絕不進犯華國。”
媳婦前後的這番話語連起來聽,大約就是軟硬皆施,這是上位者極愛用的一種手段。
盈盈的雙目,溫柔的言語,真誠的保證,一切都很誘人,極易使人心動。
“那之後呢?”
三十年之後?四十年之後?五十年之後呢?
那本兵書便可以拿來用在侵略戰爭中了嗎?
她沉默了,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便是我那日決絕地燒掉兵書的緣由。
因為時間這個東西太難捉摸,太久遠的事情沒人能預料。
天底下那麽多作廢的海誓山盟,未必是因許諾之人太易變心,而是時間在作祟。
太長的時光,總會改變一些東西,消磨一些東西。
人到三十歲時的想法又怎會和二十歲時的全然一樣?
我從未責怪過媳婦的三宮六院,這不是因為我有多大的度量,隻是我曾想過,若坐上龍椅的是我,又能否守住“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或許可以,或許不行。
或許十年、二十年可以,或許到了第三十年便不行。
太漫長的時光誰能說得清?
沒有人能說得清,就連川月先生也不行。
我看著她的臉黯然道:“我還是那句話,我把兵書燒了。”
話音一落,她的神色發生了巨變,再無柔情,再無懇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嘲弄,一種冷笑,一種深深地不解。
她儀態全失,尖聲質問道:“為什麽你還不滿足?為什麽你還要撒謊?你到底還想要什麽?我可以在你麵前放下身段,扮小女兒態,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可以在你麵前毫不顧忌地發嗲撒嬌,有時候我是願意的,有時候我則是在做戲。可夫妻之間本就需要做戲,不是嗎?你喜歡,我為何不逢迎?我已經努力在成為一個好妻子,努力成為一個讓你喜歡的女人。很多時候我感覺得到你是愛我的,但有些時候,我讀不懂你在暗中謀劃什麽,算計什麽,因為你從來不說,從不展露在臉上。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和我初見你時的那樣,就算你失憶了,你還是那樣。就像是湖中的皓月,明明離我那麽近,但我卻怎麽都觸碰不到,無論我怎麽努力都不行。”
我無言地聽著。
她說我像水中的皓月,她在我心中何嚐不像是鏡中的繁花?
七年多來,我也不曾讀懂她,看透她。好比她方才那番聲嘶力竭的話,我根本聽不出裏麵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所幸這段日子來,我逐漸明了了一件事。
“你努力做這一切是為了把我困在你的身邊,而把我困在身邊的出發點其實還是為了慶國,不是嗎?”
她一怔,隨即語氣變得毫無波瀾,坦誠道:“你說的沒錯,你失去在華國的權力,成為我的皇夫,對慶國而言是最安全的。除此之外,便隻有另一條路。”
我平靜道:“殺了我嗎?”
“不錯,殺了你才是最正確的做法。我明明那麽清楚,但我……但我卻怎麽也下不了手。因為我愛你,我是真的愛你。”
我有些心軟道:“那麽你應該信我。”
她的聲音帶了一點哭腔,低頭喃喃道:“我想相信你,可我做不到呀。”
忽然她抬起了頭道:“因為你太危險了呀,司馬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危險!”
這是無人能否定的事實,司馬惟很危險。
我無法反駁,隻能迎上她微紅的雙眼,啞聲承認道:“我知道。”
聽罷,她的情緒稍稍平複,玉手撫摸起腰間的那串銅鈴來。
“那你又可知我今日為何會掛上銅鈴?”
她自問自答道:“因為我怕聽了你的話後,我會心軟,我會動搖,我會選擇相信你。所以我想掛上它提醒自己一件事。”
我感覺得到我藏在袖中的那雙手正在顫抖,我的後背已冒出了冷汗。
我在害怕,我怕聽見她接下來的話,就像那日在清風酒鋪中一般,我怕嚴聞舟道出的真相。
“它提醒著我,我不能信你。我怎麽能完全相信殺害了周大哥的幕後真凶呢?”
那時在酒鋪中,我發自內心地感謝嚴聞舟沒有回答我問出的問題,因為那時的我沒有勇氣麵對答案。
很遺憾,到了如今,我依舊沒有勇氣麵對。
但此刻,最不想聽見的答案傳到了耳邊,就像這夏日裏的暴雨,從不問人,從不等人,向來直下,突如其來淋你個猝不及防。
“原來……你知道了。”
唐煦嫣笑道:“哦?看來那日嚴聞舟竟然沒告訴你這件事。”
我早該料到她會知曉我與嚴聞舟見麵一事,她甚至會知道更多。
我不再開口,等著她自己交代一切。
她會自覺交代,因為她要借此揭露刺人的真相。
其實她本可以就此打住,但這樣便不是她了。
當她知曉我決計不會拿出兵書後,她已經無路可走,打算破罐子破摔了。每當到了這種時候,她不會服輸,不會露怯。
她會要強地掩飾,會以傷他人之心來挽回可笑的自尊,換來一時的暢爽。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這世間上很多人都是這樣。
她笑著,就像一位勝者得意地炫耀她的戰果。
“他是否告訴你,是他查出的真相?”
“……”
“那是我讓他這麽說的,其實當年查出真相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過往錯事留下的悔恨已被她的話語衝淡了不少。
此刻,我沉下心來,才驚覺做錯了一件事——我看低了嚴聞舟這個人。
嚴聞舟是個真君子,這是世間公認的事。
公認的事物未必都真是如此,但大多時候卻是相差無幾的。
嚴聞舟這樣的君子,就算他恨不得殺了我,但又怎會處心積慮地設計離間他人夫妻感情?更何況他設計的還是他深愛的女人。
能讓他心甘情願這麽做的原因隻有一個,能讓他不顧一切這麽做的人也隻有一個。
我不再詢問畫卷之事是不是她設的一個局,答案很清楚,所以我直接問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剔透如她自然知曉我問的是什麽。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我和嚴聞舟的一個賭局,至於賭局的內容,你無須知道。”
“那場賭局,贏的人可是你?”
她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她的笑容無懈可擊,但額間的冷汗昭示著她在硬撐。
就象我,同樣也在硬撐。
我清楚她愛我,也清楚她的算計,她的恨意以及她的防備。
當愛與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後,就成了一杯致命的毒酒,毫無前兆,灌入全身,讓人無法喘息,就連拚盡全力地掙紮也顯得極其無為。
我終歸不是聖人,無法在飲下一杯後,再裝作若無其事般飲下第二杯。
眼前,唐煦嫣那看似無懈可擊的笑容實則滿布漏洞,她那雙耀人的雙眼在此刻看來竟讓人感到有些厭惡。
我想我大概真的撐不下去了,我需要靜靜。
心中的呐喊聲不停地驅使我離開這裏。
終於,我不再言語,轉身出了門,她沒有挽留,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屋外的淋漓大雨轉瞬間便將我的全身打濕得透透徹徹,就像在沐一場露天浴,有些涼,但更多的是莫名的暢快。
少頃,滴答的雨聲變弱。雨下小後,我隱約聽見了小屋內傳出的抽泣聲。
唐煦嫣在哭。
若是以往,我定會飛快地跑到她身邊,將她擁入懷中,用手溫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
但今夜後不會了。
屋內傳出的哭聲隻會讓我懷疑這是否又是她演的一出戲。
一出我已經看夠了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