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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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舉了起來,和坐下的那人碰了個杯,碰完後,各自飲下。
放下酒杯後,我才道:“別來無恙,嚴兄。”
很顯然,剛坐下的那名男子便是嚴聞舟。
此時此刻,能這樣坐下的男子似乎也隻能是嚴聞舟。
至今為止,我還是無法準確地評價我和他之間的關係。顯然我們不是朋友,更不是鄰桌口中的情人。若我們之間真要用一個詞來說,那大約是“剛剛好”。
情場上,剛剛好我們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春獵場上,剛剛好我們瞧中了同一隻獵物。
剛剛好,他厭恨我。
剛剛好,我也不待見他。
到了今日也是如此,他需要一個位置,我需要一個酒伴。
一切剛剛好。
片刻後,他又飲了一杯,笑道:“那日獵場上未能見司馬兄大展雄姿,極是遺憾。沒料到今日卻瞧到了,司馬兄果真好武藝。”
他這話便是在說,本該在宮裏被禁足的我竟然逃了出來喝酒。
我回敬道:“那嚴兄這回來喝酒可又是受人所托?”
我的話也很淺白,算是直接問他,此番看似巧合的相遇是否是唐煦嫣的暗中安排?
他沒有回答,想了想才道:“自己突然想喝酒,便來了,這算不算受我自己所托?”
這話聽上去有些不是道理,可從他口中說出卻又讓人似乎有些道理。
不需要任何理由,因為他是嚴聞舟。
很少有人會說,嚴聞舟說出的話是一派胡言。
他的突然到來,讓我動了心思。
如今正是我需要探尋當年失憶真相之時,他的出現很合時宜。雖然這時宜太合,難免會讓人心生疑竇。
我敢肯定嚴聞舟對於當年之事,定是知道不少的。可知道又如何?想從他口中套出些什麽,絕非易事。
就算你真的套出了什麽,那便又是一件麻煩的事,因為你摸不透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或是半真半假。
若是半真半假,那麽哪半是真?哪半又是假?
既然我今日的本意是來喝酒,又何必給自己找麻煩?於是我很快便斷了試探的念頭,隻把嚴聞舟當作普通不過的酒友,正好遇到,正好幹一杯。
他看不出我心中的計較,自顧自飲酒,飲完一杯後笑道:“前段日子,我把那日買的《後宮玉玦傳》和《方玉玦傳奇》連著看完了,不得不說這確實是個有趣的故事。不知司馬兄看後覺得如何?”
我道:“《後宮玉玨傳》看得人憋屈,至於第二部《方玉玦傳奇》我還未來得及看。”
這話的前半句是實話,後半句卻是假話。
這段日子天天關在宮中,見不到外人,悠閑至極,有著大把的時光可以拿來看話本子。前幾日我便將買回來還未看的《方玉玦傳奇》拿了出來,可翻了幾十頁後便不想再往下翻了。不是因為作者第二部的水平大不如從前,也不是因為故事變得索然無味。
我不願看是我自己的原因。
每每看見話本子中的女皇出場時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出一個不願再提及的人——唐煦嫣。
不知為何,我竟會將兩個除卻身份地位外全然不同的人聯係在一起。
她們兩個真的很不同。
話本子裏麵的女皇冷若冰霜,就算在方玉玦的麵前也極少展笑顏露柔腸,就像九重天上的神女,使人大可遠觀而不敢輕易褻瀆。可唐煦嫣不同,雖然我不知曉她在綠帽子前是何等作態,但至少她在我麵前,常常是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愛無理取鬧,愛嬌嗔發嗲,愛跳腳,愛紅臉,愛故意和你唱反調,愛肆無忌憚地大笑,愛弄出稀奇古怪的亂子。
每當你覺得她有些鬧騰時,她又會安靜下來,可憐巴巴地瞧著你。待你臉色稍有緩和,她便會開始粘著你,纏著你,在你的身上蹭來蹭去,如同一隻小貓。有時她興致來了,還真會學幾聲貓叫。
就算明知這些或許都是她的偽裝,可這樣的偽裝對於男人而言實在太過誘人。所以在過往的七年多裏,我就在這樣的陷阱中逍遙快活地呆著,不覺有何不妥。
現在我雖然終於從裏麵爬了出來,可卻心驚膽戰,真不知哪一日又會被打入其中,然後便再也爬不出來了。
對麵的嚴聞舟聽後遺憾道:“這樣啊,本還打算和司馬兄討論幾個話本子裏的問題。”
“我雖未看第二部,但尚記得住第一部中某些人物和故事,嚴兄但說無妨。”
嚴聞舟道:“司馬兄覺得《方玉玦傳奇》的結局會是什麽?”
我以為嚴聞舟還真要就著一本拿來打發時間的話本子提出什麽高見,豈料他問出了這樣一個算不上問題的問題,但凡知道傳奇本套路的人都答得出來。
我直接道:“結局大概便是方玉玦統一天下,當了皇帝。”
盡管套路多是如此,但我還是在話中加了“大概”兩字,省得作者腦子一懵,不按套路走,那麽我便又被打臉了。
“我猜也應是如此,那麽女皇的結局又當是怎樣呢?”
“大概會成為方玉玦的皇後吧。”
我仍舊加了“大概”兩個字。
嚴聞舟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女皇怎放得下顏麵?還有她身為一國之君的責任?”
我覺得我不好和嚴聞舟解釋這便是傳奇本的套路,別說是人間的女皇,就算是天上的仙女神女到了結局都得去男主的後宮裏好好呆著。至於什麽顏麵什麽責任,這些似乎不在作者和像我這樣看文不大動腦子的看客們考慮的範圍內。
嚴聞舟又道:“若女皇最後當真心甘情願去當皇後,那似乎就和前麵所寫的不像是一個人了。”
我不願和他多做解釋。一來,以我的口才未必說得過他;二來,反正都是套路,本就沒什麽好解釋的。
於是我道:“再過一兩月,結局便出來了,到了那時,嚴兄不就知道了嗎?”
“在理。”
“若那時我未看,而嚴兄先看了,便勞煩你告訴我最後的結局。”
“好。”
我覺得比起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好像更擅長轉移話頭。
接著沒過多久,我們二人便又去談別的了,談著談著便談到了朝堂上的事。
嚴聞舟說,最近這段日子樂州不是很太平。
我問,樂州出了什麽事?
這時他似乎又想起什麽,搖頭說,他喝醉,失言了。
我也識趣,不再追問,
朝堂上的機密要事,不是我能知曉的,我所能知道的大約也就是百姓們都知道的那些事。
就和鄰桌的那群人一樣,自以為能說出什麽有見解的東西,熟不知上頭的內情和你想的根本是天差地別。
朝堂事不便言,我們便轉而談到了家事。
言到家事,這段時日最讓人感興趣的自然是我和唐煦嫣的家事。但嚴聞舟對此卻一字未提,好似我和唐煦嫣之間從未生過什麽間隙。
對於他的表現,我不感到奇怪,因為我料想唐煦嫣應早已把留湖小屋中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我甚至能想象她向嚴聞舟哭訴的場景。
我沒有去打聽在我禁足的日子裏到底是誰陪伴在她身邊的時候最多。
顧清嘉?許尋?還是郭道桓?
或者都不是,而是眼前的嚴聞舟。
但是誰,不是誰,對我來說似乎已沒什麽緊要了。
他不開口談我的事,我反倒好奇道:“這麽多年了,嚴兄還是沒有續弦。”
嚴聞舟飲了一杯酒,平靜道:“沒有合適的。”
“但可以將就湊合。”
嚴聞舟道:“如果將就湊合,湊合出一對怨侶,致使成婚後的日子還不如成婚前,那為何又要成婚呢?”
“成婚有太多原因,比如父母的催促和世人的指摘。”
“若因如此便草草而行?”
我道:“世間上的人大多都是如此,嚴大人是成過婚的人,想來應該深有體會。”
嚴聞舟笑道:“不錯,七年多前我就跟世人一樣,什麽都不知道,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有了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便硬著頭皮上了。”
“感覺如何?”
“其實沒有那麽壞,阿月是個好女孩,也是個好妻子。”
“阿月”想必便是他亡妻的閨名。
言及此,嚴聞舟的雙眼中有了幾分傷感,看來亡妻在他心中的位置並沒有大多數世人所想的那般低。
我感慨道:“這樣挺好。其實婚姻一事很多時候未必非要愛不可,隻要合適,便能長長久久。”
“雖然合適,但終歸不是最好的。”
嚴聞舟的話很平淡,很坦然,但他的雙眼卻沒有看我。
縱使我和唐煦嫣已到了這個地步,但聽見他的這番話,我的心頭仍極不是滋味。
因為我清楚,天下人都清楚,什麽人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他說出這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的話時似乎忘了一件事,忘了他想要的“最好的”被對麵的我占據了。
雖然如今我也說不清到底是我占據了她,還是她困住了我。
我不再說話,嚴聞舟也不再說話。
一時沉默,隻因我們二人心中皆有他想,皆有各自道不出的愁。
雖然這世上未必有嚴聞舟所說的名為“醉生夢死”的酒,喝完後便能使人忘卻一切的煩惱,但至少有各式普通的酒。
隻要是酒,喝多了便會使人醉。
唯有一醉,方解千愁。
沉默延至黃昏,天邊的夕陽餘暉灑在了木桌上。
我有些微醺,但仍算清醒,對麵的嚴聞舟早已大醉,滿麵通紅,雙眼微眯著,就連拿著酒杯的手都晃動的厲害。
他的酒量是不好,但他的酒品卻不差。
他沒有像那日般站起身來,在店中高聲喧鬧,說些讓人隻覺莫名其妙的話。畢竟那日的失態隻是他為我演的一場戲。
真正喝醉後的他很安靜,愛默默地坐著,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偶爾想起什麽高興的事,會微微一笑。
這時的他舉止間仍不失風雅,看上去依然是讓女人極易心動的翩翩貴公子。
嚴聞舟的雙眼越眯越小,就在我以為他快要醉倒時,又突然聽他道:“今日之後,我發覺人生中又多了件憾事。”
我愣了片刻,生了同感,笑道:“恰好,我也覺得多了件憾事。”
嚴聞舟道:“不知司馬兄的憾事和我的可一樣?”
我道:“你說出來便知道了。”
嚴聞舟笑道:“我的憾事是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值得深交的知己,卻發現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和他成為知己。”
說著,他全然闔上了雙眼,靠在了桌上。
他沒有再看我,但我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我。
我於嚴聞舟而言,不隻是情敵那麽簡單,甚至可以說是他的仇敵,因為曾經的我殺害了他視為父兄的人。
所以他可以和我喝酒,和我碰杯,和我暢談,但卻絕不會和我交心。
同樣地,我也不可能。不僅僅因為他是我的情敵,而是因為他會算計我,哪怕那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他所愛之人的旨意。
他會無條件地遵從她的旨意,出於身為臣子的職責,出於無法言說的愛。
片刻後,閉著雙眼的他忽然問道:“那司馬兄的憾事是什麽?”
“說來也巧,嚴兄的憾事也是我的憾事。”
嚴聞舟會意,隨即大笑了起來。他笑得睜開了雙眼,撐起了身子,又再度舉起歪倒在桌上的酒杯,不顧杯中早已無酒,難得豪言道:“幹。”
我也舉起空酒杯,應聲道:“幹。”
空杯相碰。
這一次,也是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