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三分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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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得知溫家會派來前來接應後, 靖陽公主便不再急著趕路, 而是決定在宣城多停留幾日。這倒是正符了楊繾的心思, 畢竟既然來了宣城,不逛一逛這裏的香料集市著實可惜。
得知小姐的想法後, 信國公府的大管家便悉心地派了個機靈小子來給主子帶路。
小少年名叫小凡, 是宣城本地人, 當年信國公楊霖還在宣城任職時, 小凡一家便已經賣身進了府, 後來楊霖任期屆滿要回京城,帶走了別院許多人,小凡一家本也被算在內,可惜當年小凡娘即將臨盆生大兒子,無奈留了下來。
小凡的父親,正是別院的二管家。
出門時已近晌午,小凡帶著楊繾與季景西先乘馬車來到碼頭,接著乘船沿宣河往南城走,要去的地方是南城的東市。既是出來閑逛,自是不趕時間,烏篷船悠悠蕩蕩,倒是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好好打量這座城。
昨日六皇子季琅設宴的畫舫也停靠在宣河上, 這條長江的支流將整個宣城南北貫穿,東邊大多是商鋪和平民百姓的居住之地, 西邊則是各個高門大戶, 若是有人登上高處往下看, 便能切身體會到宣城東西之間的巨大差異。
楊繾與季景西都是出身極高之人,雖說也吃過苦頭受過挫折,但還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感受過市井。如果說宣城的西邊兒是肅穆死寂,那麽東邊則熱鬧繁雜至極,穿行在宣河上,左右像是被分割出了兩個世界。
目不轉睛地看著岸邊忙忙碌碌的百姓們,楊繾滿眼都寫滿了新奇。小凡人機靈,瞧著她目光落在哪兒,嘴上便是一連串流暢的解釋,那是誰誰誰家的船停岸,這又是哪個商會的人來走貨,什麽是腳夫,一日苦勞能賺幾個銀錢……等等,簡直像個百事通,呼吸間都仿佛帶著宣城特有的活潑味道。
“……像他們這般走船運貨,稅如何收?”季景西關心的則是與楊繾截然不同的問題。
小凡怔了怔,這倒是他頭一次回答這樣的問題,不敢亂說,沉思了片刻才斟酌道,“回小王爺,若是商會的船,自有專門向官府報備的,官家也會定期巡查稅賬。若隻是過路船……唔,倒是不用繳太高的稅,但會有類似關卡過路費之類的。”
“官府親自派人來收?”季景西挑眉。
“這倒不是……”小凡踟躕了一下,轉頭請示般看了一眼楊繾。後者怔了怔,明白過來,“但說無妨,我也很好奇。”
小凡欸了一聲,撓撓頭,“官府親自收稅是不可能的……我聽我爹說,當年相公在時尋了個法子,是找了當地的地頭蛇合作,由他們出麵來做一部分官差老爺們的活計,這樣能節省人力物力,畢竟宣城這麽大,官差卻不多,還要和那些個大家族大商會們周旋,相公也是心有餘力不足。”
季景西點點頭,“倒是個好法子,隻是不怕被反咬一口?”
小凡嘿嘿笑了笑,“我爹說,相公當時可厲害了,將那幫地頭蛇治得死死的,先頭還有人不服,想鬧事,後來都被相公解決了。那個詞叫什麽?恩,恩……”
“恩威並施?”楊繾歪頭。
“對!就是這個,小姐真厲害。”小凡一臉崇拜地看著楊繾。
“咳。”季景西出聲喚回小凡的注意力,“還有呢?把話說完。”
“哦哦,好。”小凡當即又認真起來,想了想道,“那時屬下還沒出生呢,好多事不清楚,隻聽我爹說,相公給宣城定下了規矩,這規矩後來又被之後的太守大人沿用,這算是官家與地頭蛇的心照不宣。隻不過我爹還說,後來的太守大人沒有相公手段厲害,漸漸的,就有點壓不住。”
“丁誌學是如何做的?”季景西問。
太守大人的名諱被眼前人這般輕描淡寫喊出來,小凡忍不住好奇地多瞧了他兩眼。然而季景西那張臉,真真是不敢讓人多看,時間長了極容易陷進去,小凡看了兩眼便又乖乖地斂了眸,認真答道,“……自然也是心照不宣。”
楊繾與季景西均閉口不言。
小凡也沒在意,繼續道,“隻不過丁大人提了稅,那幾家也有參與。如今宣城的地頭蛇都可凶了,我聽好些個人都這麽說的,總之挺亂的。”
“三家分晉?”楊繾一點即通。
“啥?”小凡一頭霧水。
季景西卻是懂了,“太守府,地頭蛇,望族。”
楊繾點點頭。
“怪不得六哥要在宣城停留。”搞明白了這其中的道道,小王爺重新懶洋洋地歪回軟椅,“太子堂哥這是缺銀子了啊……不敢去打溫家所在的曲寧城主意,江南那邊蘇杭水又太深,宣城倒真是個好選擇。”
這話就不是小凡敢隨意插嘴的了,他也聽不懂,見兩個主子似是有話要說,便主動避了出去,尋船夫說話去了。
船內,楊繾疑惑地看著眼前人,“這與你有關?”
“沒有,我好奇不行啊。”季景西好笑,“你沒聽出那小子對丁誌學挺有意見?他這麽小,懂什麽彎彎道道啊,定是受了你們府上管事的態度影響。我且問你,楊家在宣城也有香料生意吧?”
楊繾抿了抿唇,沒有明說,“我不管這些。”
季景西也不介意她的避重就輕,隻耐心道,“你不懂官場,我雖未入朝,卻是在皇伯父身邊長大,來給你掰扯一二你便明白。照他的說法,楊相公當初也是費心治理過宣城的,這裏除了要算做楊相的政績以外,必然也是一處經營。他雖回京,但作為自己悉心治理過的地方,也不是說丟就丟下的,定要有合心意的接班人才對。說句讓你不敢信的話,丁誌學從前,定也是楊相的人。”
楊繾怔了怔,迅速抓到了重點,“……從前?”
“對。”季景西讚許地看了她一眼。
“也就是說現在不是了?”
“現在說不準。”季景西與她交談,向來不愛繞彎子,“你可曾見過楊相親近哪個皇子?信國公府地位超然,從不站隊,丁誌學已經壞規矩了。”
楊繾似懂非懂,“何處得見?”
“回去讓大管家將賬簿給你瞧一眼便知。”季景西唇角噙著譏笑,“這三家分晉,可是沒有信國公府的份。如今六哥來了,同樣是給京城送銀子,到底是流到誰口袋裏,你猜?”
楊繾沉思半晌,輕輕啊了一聲,“丁誌學瞞著父親,親近六殿下,而六殿下與太子殿下向來親厚,所以……他站隊了。”
季景西笑笑沒說話。
“但我覺得沒什麽啊,”楊繾蹙眉,“太子殿下乃是正統,又是儲君,支持殿下有何不對?”
景小王爺哎了一聲,抬手彈她的眉心,“皇伯父身子好著呢!”
“……”
噫!
楊繾瞬間明白了,眼底駭色一閃而過,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卻是不敢多想,“你怎的什麽話都敢說?!”
季景西撇撇嘴,“也不是什麽話都敢的啊……今兒不是就已經說錯話了嘛,我胳膊還疼著呢。”
話一出,楊繾立即想到了今晨那一句令她麵紅耳赤的稱呼,手忍不住又癢起來。季景西見狀,連忙往後躲,一手還捂著衣裳下頭被掐得青紫的小臂,驚駭道,“別!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好說,不準掐人!”
楊繾耳根子發熱,卻是狠狠刮了他一眼,“活該!”
“……”季景西理虧地揉了揉鼻尖,頓了頓,果斷轉移話題,正經道,“此事你要記在心裏。”
“記這個做什麽!”楊繾刷地紅了臉,氣急敗壞,忍無可忍地又上手掐住了他手臂上的軟肉。
“疼!快鬆手!阿離我錯了快放開!”季景西痛呼出聲,明明都疼得揪起了臉,卻不敢拍掉那隻作亂的柔荑,一邊可憐巴巴委屈著,一邊又寵溺地放任她掐個夠,“我不是說那個啊,我說的是丁誌學啊寶……抱歉……”
楊繾:“……”
……他剛才是不是又要順口喊出那個稱呼了?
船沒多久便停了下來,楊繾與季景西踏上了東市碼頭。前者緊抿著唇氣呼呼地跟著小凡往前走,後者生無可戀地捂著胳膊乖乖跟著,身邊的無澤一直捂著嘴樂,換來季景西沒好氣的一個白眼,咬牙低喝,“還不給爺找點活血化瘀的藥來?!”
“早就備上了。”無澤笑得無害,“還不是主子您主動讓掐的?”
季景西頓時被堵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眼見前頭楊繾越走越遠,他這才回頭悄聲吩咐,“去查查縣君今兒怎麽了。”
無澤眨眨眼,心中默默想,自家主子這是終於回過神了,“這個屬下知道,縣君今兒收到京城的來信了。”
“嗯?”季景西詫異,“信國公府的?”
無澤點頭,“用的是八百裏加急,跟之前那種走驛站的不一樣,大約是有什麽要緊事需要縣君盡快知曉吧。”
季景西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信上說什麽?”
“不知。”無澤無辜答。
“想辦法知道。”景小王爺又忍不住瞪他,“不然就罰你去跟無風無霜無雪作伴。”
無澤頓時愣,“……您意思是讓屬下去偷縣君的家書?”
季景西氣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抬手給了他一腦瓜子,“偷個屁!爺是讓你想辦法看一眼!”
……那不還是偷麽?無澤抽著嘴角不敢答話。
“主子,這個屬下可能知道。”一直貼身跟著保護的無風不知何時出現在季景西身邊,先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前頭的楊繾,確認她沒瞧見自己,這才附耳道,“京城那邊來消息了。”
季景西抬眸看了他一眼,“說。”
無風當即站直,鄭重地給眼前的紅衣男子行了一禮,“恭喜主子,陳楊兩家退親了。”
季景西倏然縮了縮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