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溫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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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寧溫氏, 說起這個古老的姓氏, 饒是信國公楊霖想給楊繾理一理近些年值得注意之事, 乍一回顧, 竟也隻能想到多年前那位驚才絕豔的帝師。與王謝越楊四家隨隨便便京城找個人都能說出一段軼事不同,溫家實在是太過低調了。
不論是在世族看來, 還是在朝廷看來, 溫家的地位都有些獨特。
這是個以卜算和治國之道聞名於世的神秘家族,上能夜觀天象,下能定國安邦。溫家曆史上曾出過數個才華橫溢者, 每一位都曾引起天下側目。其人要麽易學之道天文之象極擅, 要麽雄才偉略經緯之才, 一旦入世,高官厚祿唾手可得。
偌大的家族, 千百年曆史, 不過出了那麽幾位人物,可正是這寥寥無幾、十個手指數的過來的人, 奠定了溫家的底蘊。
自溫家存在伊始, 這一個大家族便隱在嶺南的崇山峻嶺之中,背靠絕壁一丈峰, 紮根商貿重地曲寧城, 進可入世退可隱居。在豁達的溫家人看來,大隱於朝和小隱於市並無什麽太大區別。反正溫家在大多數時候, 都極容易讓人忘記他們。
他們悄無聲息地發展, 默默無聞地壯大, 選擇在他們覺得合適的時間裏,驚才絕豔地出現在天下人眼中,一旦目的完成,便會再次退隱。他們安靜蟄伏著,像一隻沉睡的巨獸,隻待下一次醒來時再攪動風雲。
這便是溫氏。大氣磅礴中透著神秘,從容不迫裏隱著吊詭。
說起這一點,楊相曾忍不住感慨,他對溫家最大的印象,來自一條家訓:忌以星辰命古今。
他曾言,人心貪劣,多少人能在預知命運、驅邪避凶麵前謹守本心?古往今來,溫家才是這些頂級門閥世族裏真正配得上一聲‘大義’者。
他們心懷天下,眼界極高,骨血裏有著莫大的克製,從未有太大野心,適可而止,過猶不及,同大多數世族之家一樣,都在以保存家族為前提生存。
但他們又與那些世族不同,必要時候,敢以肉身抗命運。光是楊繾知道的,溫家在這千百年裏遭遇過的滅族之危便有五次之多,每一次,嫡係都死的隻剩下那麽一兩人。
然而世族便是如此,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隻要還有一點希望,隻要給他們時間,便能再一次卷土重來。
在楊霖的講述下,楊繾對溫家這一代的領頭人有著莫名的敬畏與好感。聽聞他已到宣城,正在城郊驛站停留,楊繾也顧不得再同季景西置氣,先著人去通知靖陽公主,接著鄭重地派管家去驛站接人。
主人家掃榻以待,倒履相迎,來客自然也投桃報李。當靖陽公主才剛至別院,還沒來得及生出幾分溫家人上門的緊張之情時,下人便來相報,溫少主到門口了。
楊繾還是頭一次作為主人接待這樣的貴客,回想了一下自家大哥的作為,強行勸住了要到門口相迎的靖陽公主,讓她同季景西一起在會客堂等著,自己則來到了外院門前,鎮定自若地等待來人。
遠遠地,別院管家一身錦灰衣袍映入眼簾,楊繾定了定神,順著方向望過去,一下便被落後管家半步的另一道身影吸引。
對方一身白衣從容而來,步履從容,舉手若風,周身上下僅有腰間環佩一枚而飾,與發髻間的白玉簪相映成輝,陳華內斂而自成風流。
在管家的帶領下,他停在了楊繾身前幾步的距離。兩人目光與半空相觸,楊繾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比不得季景西昳麗姱容,卻自成詩篇,眉目間清冷自若,映得那一雙眸子越發靜如深海。
楊繾不由得想起自家大哥楊緒塵。
塵世子的那雙眼睛,曾被裴青說深如淵,暗如井,一眼睨過來,沉得令人心生寒意,仿佛不論何時都在算計著什麽,若是細細盯著看,甚至會如旋渦纏身,吸進去便再也出不來。
眼前這個人也有著一雙極黑的眼睛。但與楊緒塵不同的是,這雙眸子極靜,波瀾不驚,如同鏡麵一般澄澈至極,像是剛潑了水的墨色琉璃,被他看著,仿佛周身刹那間無所依傍,通透得可怕。可明明是這般可怕的目光,卻又因他的靜,而又變得無害而溫和。
“繾小姐。”男子淡色的薄唇輕啟,聲音涼而不寒,出塵如山頂清風,仿佛三千紅塵不入他眼。
楊繾淺淺地抿了笑,鄭重地向他行禮,“溫少主日安,勞您來一趟了。”
“無妨,應該的。”溫少主朝她點點頭,麵上依然神色淡淡,讓人覺不出失禮,也察不到示好,“何時啟程?”
“明日如何?”楊繾抬起頭。
平心而論,溫少主的樣貌放眼天下也難有可比,然則楊繾畢竟身處京城,他們這一輩容貌最出色的三個男子,季景西、楊緒塵、蘇奕,均與她有著極深的交情,其中季景西那張臉更是美得雌雄難辨令人心驚。
換個人今日站在此處,見到溫少主,必然會驚歎於他的秀頎容曜。然而今日站在這裏的是楊繾,一個整日被季景西那張臉洗眼睛的人,卻不知,她司空見慣的淡定,卻恰好令溫少主心中舒服許多。
聰明人交朋友,瞧的是眼緣。他問得直接,楊繾答得理正,沒有虛與委蛇也沒有婉轉推脫,這讓溫少主忍不住多瞧了她幾眼。
來之前,他也曾被家中長輩抓著惡補了一番信國公府楊家嫡小姐的事跡,臨行前更是聽聞了他們初至宣城當夜鬧出來的事端,本覺得這幾人有些太過鬧騰,怕是京裏嬌生慣養的小姐公子們,因而雖然來是來了,心裏卻並未有太多想法。
溫少主本就是一個性子偏冷的人,心思不多,太過剔透,然而當昨夜他行至宣城附近,心血來潮觀一眼星象時,卻忽然發現,眼前所見已與他出門前大不相同,他的未來,竟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人的命運與際遇從不會一成不變,但對他們溫家人來說,大方向上至少他們是看得見的。然則如今溫子青已經瞧不見自己那顆命理星了,這除了與他接下來會接觸之人有關以外,再無旁的可能。
溫子青靜靜地、毫不避諱地打量著身邊錯落他幾步之外的女子。
容貌姣好,形態秀麗,眉眼通透,舉手投足都是浸入骨子裏的好教養,這都是他意料之中。唯獨性子上,與他想象中有著些微差別。眼前人的少女,比他想象中看著舒服。
那就好。
溫子青默默想,免得太過鬧騰,還得他費力氣出手。
一路行至會客堂,楊繾已將公主和小王爺等候之事在路上說了。因而當溫子青見到靖陽公主與季景西時,心中已是有數。
“這便是溫家少主了?”靖陽公主眼中毫不掩飾欣賞之意,“果真龍章鳳姿。”
溫子青麵色淡淡地行禮,“見過公主,見過燕世子。”
“燕世子”三個字一出,在場三人都有些怔愣。楊繾頭一個反應過來,恍然動了動眉便鎮定下來,季景西則無動於衷地窩在椅子裏打量他,倒是靖陽公主輕咦了一聲,“哎呀,都忘了景西是該被稱作燕世子來著,果然你這人太囂張,讓人都忘了原本稱呼。”
人人見到季景西都尊一聲小王爺,他自己倒是因為怕被楊繾嘮叨的緣故偶爾稱一聲本世子,這麽多年下來,眼前這個溫子青,反倒是第一個喊他燕世子的。
燕親王世子,請了封卻還沒襲爵,這個稱呼剛剛好,既不諂媚又不失禮,簡直可以說是冷靜的過分了。
季景西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稱呼什麽對他來說無所謂,反正整個大魏朝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燕親王之子,喊小王爺也好,喚世子爺也行,他在乎的從來不是一個稱呼。
不過眼前這個人倒是挺有意思。
“早聽溫少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他漫不經心道,“辛苦溫少主長途奔波一趟,聞你來宣城,我六哥今夜已備下了席麵,溫少主意下如何?”
溫子青麵不改色地微垂著眸子,“好意心領,宴,不去。”
哦豁。
季景西與靖陽公主均是饒有興致地挑了眉。
“你不給六哥麵子,不怕他治你罪?”季景西道。
溫子青抬眸看了他一眼,“溫家迎客,與旁人無關,此乃家事。”
言外之意便是,六皇子多此一舉,人家壓根沒打算見旁人,就是單純來接人了。接到了人,就回溫家了,要是想見他,不如正經遞帖子。
挺好,這個脾氣真是太世族了,換了楊緒塵在此,也不過能做到這一步,興許還沒溫子青強勢呢……帝師一族,果真厲害。
“雖說初次相見,溫少主風塵仆仆理應先去修整,但本宮忍不住想多問一句。”靖陽公主好奇地看著眼前氣質卓然的男子,“若是今日,本宮的六弟來這別院了,你見是不見?”
溫子青沉默地回望著她。
被那雙眸子看得渾身不舒服,仿佛心底的秘密都被無情赤|裸地攤開,靖陽公主下意識搓了搓手指,“嗯?”
“我與六皇子,遠無仇近無憂,素不相識。”對麵人淡淡道。
意思就是,人上門非要見他,他不會刻意避開,但見歸見,談交情就算了。
“好了,靖陽姐姐。”楊繾開口,“溫少主已同我說好,咱們明日啟程。算來時日不多,還有許多事需要安排,不如先讓溫少主自去修整,咱們商量商量帶些什麽可好?”
她是主人家,放了話,其餘人自然要給麵子。靖陽公主也意識到他們似乎對這個溫少主太過好奇,方才似是在拷問人一般,頓時也覺得不好意思,賠了個禮之後便讓管家帶人下去了。
三人換了一處簡單商量了事項,便各自去忙。靖陽要回一趟太守府,楊繾則去安排別院的事,唯獨剩下了季景西無事可做,想了想,決定跟著楊繾。
可楊四小姐還在生他的氣,被他跟了一會,礙手礙腳的,於是二話不說把人趕走了。季景西懶得去太守府看他六哥那張臉,又不想同丁太守等人周旋,一時竟不知要做什麽,最後決定走一趟東市。
前幾日香料一事還差個尾巴,季景西見著吳首領後沒多久,橫老大便也避開耳目來到商會。三人在商會二樓一間隔音極好的廂房裏密談了近一個時辰,之後季景西春攜著兩本賬目,身後無澤與無風各自提著滿手的香料,一路大大方方溜達回了別院。
他的身份在宣城已不是秘密,路上不知有多少人瞧見了他。得知這位混世魔王即將離開宣城去禍害曲寧了,宣城那一夜畫舫上,被季景西扔進過水裏的大大小小世族之人,均是大鬆了一口氣,恨不得燒香拜服親送十裏將人送走。
也有不少人聽說公主儀仗即將離開,想著去拜訪小王爺、明城縣君一二,可再一打聽,城西別院居然住進了個不得了的人物,頓時多少心思都歇了。
溫家人,溫少主,溫子青。
這三個稱呼,對於同在嶺南、臨近曲寧的宣城人來說,威懾力比之皇子公主都甚。那可是觀一眼知天下的溫家子青啊!說不得就是下一任的國師!帝師!也不知公主、小王爺和明城縣君哪一位有這麽大的麵子,居然能讓這位主親自前來迎接,好怕!
“肯定是明城縣君。”某個酒樓裏,正與友人把酒言歡的丁書賢猜到,“別忘了縣君身後是信國公府和弘農楊氏。這等大門閥之間,誰知有什麽千絲萬縷的聯係。”
“也不一定啊,”柳東彥柳公子忍不住反駁,“書賢,你別忘了,那可是溫家!楊家勢大吧,第一世族不假,可溫家不一定要給麵子啊?溫家曾經連王謝的麵子都不給呢。”
“欸?還有此事?”其餘人等都被他的話激起了興致,“東彥知道什麽?說來聽聽。”
柳東彥搖搖頭,“也沒什麽,就是聽說當年謝三爺曾向溫家一位女子求親,結果沒成,溫家那邊拒了。”
噫,又是謝三爺,柳公子你果真是到哪不忘彰顯自己的崇敬,連大師的軼事都知曉。
“結親這種事多正常啊,尤其是世族之間。王謝溫楊,隨便拉出來幾個,都能數出一大堆姻親來唄……”有人感慨。
“不不不,不一樣。”柳公子神秘兮兮地搖了搖手指,那副模樣,看得人忍不住牙癢癢,“你們有所不知,自本朝開始,溫家還真沒同王謝結過親呢,隻親自派了一位家族之子親赴京城說了此事,家主和族中長老都沒出麵。”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側目。
不知是誰忽然說了句,“該不是溫家早知道王謝要出事吧?!”
豁!
席間不少人都驚呼出聲。
“說不得。”柳東彥感慨地咂了咂嘴,“不過我覺得靠譜啊,你看,溫家向來中立吧,每次入世都言天命所指,可你見過溫家插手……的事麽?”
他豎起一根手指,意有所指地往上抬了抬。
眾人均陷入了沉思。
“以前不知,本朝倒是真沒有。”有個家族資曆堪比柳家的人含蓄開口,“想想平成三年。”
平成三年,乃是二十年前,彼時季珪還是個親王之子呢。當今陛下,可是經曆血雨腥風才坐上那個位子的。
“所以說,當初溫家拒了謝三爺的求親,還真是因為早知王謝命運啊。”眾人不由敬畏地歎。
良久,丁書賢抿了抿唇,“那……溫子青此次親自來宣城……”
“噫,別說別說,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柳東彥用力地搓了搓手臂,“別說這個了,我拒絕,明城縣君那麽好!!”
“可她是謝三爺的弟子。”有人一臉不可說地搖搖頭,“謝三爺啊……”
想到那位錚錚言語說著禮不可廢的女子,望江南臨街包廂裏安靜至極。柳東彥不安地撓著臉,想著親自跑一趟西城別院,告訴楊繾還是離溫家人遠點比較好。而丁書賢則眸光閃了閃,垂頭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