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月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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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丁書賢看來, 此次明城縣君南下休養,興許並非單純散心來了。雖說以她信國公府嫡女的身份, 來到嶺南不去拜訪溫家不太可能, 但他更願意相信, 楊繾就是衝著溫家來的。
他也不知這是哪來的直覺, 腦子裏念頭一起便再也放不下,順著便考慮起楊繾去溫家做什麽。她一個女子,又未出閣,首先排除聯姻的可能, 信國公府還不至於讓自家嫡小姐這般上趕著拋頭露麵……那麽會不會是楊相公授意的?溫楊兩家,要一起籌劃什麽?
“溫家”這兩個字, 在嶺南所代表的意義太多,柳東彥等人就差明著說溫氏不詳了, 但又不能否認的是,曲寧溫氏的能量實在太大, 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了弘農楊氏——溫家的態度, 比什麽都靈。
以過去的種種來看, 此說法是成立的。
當年帝師入世, 選中了當今, 後來果不其然, 皇上打敗了他的諸多兄弟坐上皇位;再之後, 溫氏拒絕與謝氏聯姻, 不準自家嫡女嫁給謝三, 沒多久, 謝家便出了事……
丁書賢不得不去想,溫楊兩家接觸意味著什麽。
如果溫氏看好信國公府楊家,那麽,是不是表示楊氏還要風光許久?那他義父丁誌學此時倒戈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殿下是否妥當?
而若是溫氏不看好楊家……他們是不是要進一步做好安排和籌劃?
丁家對楊家並無什麽太深的仇怨,頂多是有些不滿。說句不好聽的,丁誌學隻是忘恩負義、想另攀高枝罷了。楊家如今青黃不接,楊相雖位高權重,膝下的子女卻都還未立起來,姻親王氏又已覆滅,嫡小姐也未嫁人,最關鍵的是塵世子還不知能活多久。
丁書賢完全相信,如果塵世子身子骨康健,他義父絕對不會在這時候選擇倒戈。
信國公府若是在楊緒塵手中,將有萬千的可能。可他久病,已被斷言活不過二十五歲,這天下,還有誰會懷疑孟國手的判斷嗎?
明年楊緒塵便及冠了,他的日子開始倒數,楊家後繼無人,楊相就算再苦苦支撐,難不成還能活到楊緒南這個嫡次子坐上百官之首?
他們丁家,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更何況,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給出的條件太豐厚,丁誌學隻要抱緊殿下這根稻草,下一步定能成功回到京城,到時等著他的便是封侯拜相。未來的仕途,並不會比楊霖差多少。
人往高處走,常情,不是麽?
如果不是季景西,他們也不至於走到這個地步。丁書賢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酒盞,思緒一下飄到兩年前,心中對丁語裳的不滿又多了幾分。
若非那時七妹得罪了景小王爺,父親回京謀官的路也不會被堵死。而那時明明還有機會的,信國公卻選擇了袖手旁觀,連拉扯他們丁家一把都沒有……
“……書賢,書賢?”柳公子的聲音猛地將丁書賢的思緒拉了回來。
“怎麽?”他迅速收拾好眼底神色,和緩地抬眸。
“哥幾個在問,明日要不要去送送公主殿下他們,你覺得呢?”柳東彥問。
丁書賢笑起來,“我也不知啊,不如我回去問問父親?”
“欸?那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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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風平浪靜,翌日一大早,六殿下、丁太守等人便自覺地等在了城外的十裏長亭。沒多久,象征著溫家標誌的馬車打頭駛來,後麵則跟著三輛瞧著甚是低調的車架。
沒見公主儀仗,也沒見著那抹紅衣身影,六殿下等人先是一怔,接著麵上顯出了疑惑。
車架在長亭前停下,溫子青從第一輛馬車上跳下來,無言地對六殿下和丁太守行禮。在他之後,楊繾也下了車,恭敬地給兩人屈身致謝,“多謝殿下與大人前來相送。”
六皇子季琅順著她身後瞧了半天,沒見再有人下車,不由開口,“隻有繾妹妹你一人嗎?皇姐和景西呢?”
楊繾答,“靖陽姐姐與小王爺覺得並未遞帖便貿然上門,有失禮儀,加上他們對拜訪溫家並無興趣,因而我們並未同行。”
此話一出,季琅與身後眾人均是一怔,“……你是說皇姐和景西,不去曲寧城?”
楊繾疑惑地歪頭,“為何要去?楊四拜訪溫家乃是依禮而行,公主與小王爺卻是不必如此。”
“可,你們不是一起的麽?”季琅一頭霧水。
“這個啊……大抵他們覺得無趣吧。”楊繾甚是有自知之明,“興許這一路而來,靖陽姐姐與小王爺覺得太沉悶了些也不一定。殿下莫擔心,楊四已與公主殿下約好,去拜訪過溫家長輩之後便會返回宣城。”
“……”也就是說,季景西與靖陽居然還在宣城內?
眾人臉上的神色均有些尷尬,還以為自己送的是公主與小王爺,沒想到連殿下都出動了,大動幹戈卻隻是送明城縣君拜訪長輩……
“原來如此,還真是那兩人能幹出來的事。”季琅很快反應過來,溫和地笑笑,“繾妹妹莫怪他們任性,那兩人向來不著調,待我回去定會說說他們。”
楊繾搖搖頭,“無妨。時辰不早,殿下與丁大人請回吧,我們也該啟程了。”
季琅笑著頷首,又同溫子青簡單說了兩句,見他性子清冷,便也沒了攀談的興致。反正都已經到長亭了,送誰不是送,便也好脾氣地將兩人送上馬車。
確認楊繾後麵那兩輛車都是隨行之人後,季琅心中再無疑惑,目送他們離去後便打道回府。
回到宣城一打聽,公主儀仗竟真的沒動彈,太守府的下人也作證,早先公主與小王爺將明城縣君送上馬車後便返回了,先前還令人備下了進山打獵之物,如今正打算去狩獵。
季琅當即便去見了靖陽與季景西,發現兩人竟真換了身騎裝打算出行,發現他到來,還有些詫異。靖陽對他發出了邀請,聽他以公事拒絕後,便也不強求,找了太守府一隊侍衛帶路,從西城門出城去了。
楊繾與溫子青走的是南城門,靖陽公主與景小王爺卻走了西邊,全然是兩個方位。這下,眾人徹底相信了楊繾先前的說辭,想到明城縣君的認真性子,不禁同兩位貴人一樣心有戚戚——和那位縣君貴女一起出行,的確太悶了些。
這廂,朝著曲寧城方向行進的馬車裏,楊繾正擔憂地望著麵前人,“真的沒事嗎?”
“嗨呀,你就別操心了,相信千紫,她易容一把好手,又是常年跟在我身邊的,扮我絕不會出問題。”本該去山裏狩獵的靖陽公主,此時正懶洋洋地窩在柔軟的毯子裏,一邊吃著精致的小點心,一邊笑嘻嘻地安慰楊繾。
後者無奈地看著她,“那小王爺那邊呢?”
“他?”靖陽頭也不抬,“他就更不用擔心了。你有所不知,自打三年前景西出了那檔子事以後,燕皇叔在他身邊不知塞了多少暗衛和影子。影子你可知?就是以防不時之需讓他用來脫身的。”
三年前南苑書房皇上遇刺,景小王爺被擄,之後僥幸脫身,此事在京城上流不是秘密。既然靖陽公主都這般說了,想來應當是沒事。
“不過啊,我猜景西他沒多久就會跑來粘著你我,你信不信?”靖陽公主笑得很是幸災樂禍,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前麵那輛馬車,“溫少主那般冷漠的性子,能把景西憋死呢。”
楊繾想了想,也無法想象出溫子青同季景西相處的模樣。
事實證明,靖陽公主的確了解他這位堂弟。待夜間眾人進入途中驛站留宿時,季景西二話不說便跑來同兩人商議第二天換馬車的事,看來果真性子不合。
軟磨硬泡半晌才得了應允,季景西說的嘴皮子都幹了才見楊繾點頭,當即大鬆了一口氣,與靖陽公主一起告別了心上人,結伴往另一個院子走。
路上,景小王爺感慨,“皇姐,你說世族出身之人,是否都正經得如同模子裏刻出來一般?”
滿月的清輝灑下,將蜿蜒的石徑照的發白,無風無霜前麵帶路,千百與無澤跟隨,整個驛站今日隻住了四個主子,最好的庭院被分給了他們二人。靖陽抬眸看了一眼天幕中涼如盤的月,斜睨過來,見自家堂弟那張臉上滿是難以言喻的表情,忍不住笑,“你同溫少主相處不來?”
“差不多吧。”季景西雙手背身悠悠踱步,“皇姐怕是沒見過一個叫謝卓之人,那人乃是當年謝氏的嫡長孫,同阿離是青梅竹馬。當初我並沒在意過,可今天一整個白日裏的相處下來,才發現,謝卓、溫子青、阿離、楊緒塵,包括裴青在內,他們在某些方麵,真的特別相像。”
他說的認真,連帶著靖陽也跟著收起了嬉笑,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短笑了一聲,“世家子。”
“是啊,世家子。”季景西斂了眸。
無需多言,已是道盡了對先前那‘相像’一說的全部理解。
十月底的嶺南漸冷,風一吹,絲絲涼意不受控製地往骨頭縫裏鑽。風將季景西腦後的發微微揚起,那張不辨雌雄的臉在月輝照耀下,一半明媚白皙,一半隱入陰影裏深重如磨。
他沉默地往前走,忽然不知想到什麽,譏諷地挑了挑唇,“小爺我果真對世族喜歡不起來。”
季氏沒幾個人喜歡的,靖陽公主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應和,隻道,“然而你想求世家女。”
“……”怪我?怪楊繾太可愛好不好!
噎了他一把,靖陽公主滿意地笑起來,頓了頓才收起玩鬧之心,沉沉開口,“……你我自小便知這是個火坑,然而卻都不要命地往裏跳,這說明什麽,不用我贅言。有些事,不分什麽世族不世族。你不能否認,他們有他們的可憐之處,卻也有他們的好。”
“我知道。”季景西耷拉著眼皮,聲音縹緲而輕忽,“皇姐,若有朝一日季氏徹底同世族撕破了臉,你我該如何自處,你想過麽?”
“想過。”靖陽平靜地答,“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會為爭取一個雙贏局麵而不惜一切。”
“不成功呢?”
“那就成仁吧,我不怕。”
人都是自私的,靖陽也不例外。她能為了國家大義、百姓安危,犧牲在漠北戰場而在所不惜,但卻不能眼看自家人對楊緒塵下手。
說她小女子心性也好,不懂事也罷,明知長輩曆時三朝都在打壓世族、奪權固權,可真要她站在楊緒塵的對麵,不可能的。
上前兩步來到季景西麵前,麵對著他,靖陽公主輕淺地笑起來,“景西,你所擔憂之事,大可不必全扛在自己肩上。作為你的皇姐,真到了那時候,我自會擋在你麵前。我相信緒塵也是一樣。”
她含笑地望著眼前怔愣的紅衣少年,忍不住做了個好多年沒做過的動作,抬手揉揉了他的頭。
“別怕,你和阿離好好的就行。”
她是個拚殺在戰場的將領,她心悅的那個人,是個久病沉屙的病人。
真正不怕死的……是他們啊。
“當我小孩子哄呢?”季景西玲瓏心竅冰雪聰明,瞬間便懂了靖陽未盡之語,心底感動得一塌糊塗,嘴上卻依然道,“別小看人啊皇姐。”
“不小看,不小看。”靖陽嘻嘻笑起來,“不過嘛,想讓我瞧瞧你的本事,至少先想辦法把阿離娶進來吧。”
季景西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用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