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一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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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少主所說的字麵意思, 還真就是字麵意思, 當季景西明白過來時, 已經隻能眼睜睜看著溫子青將楊繾帶上一丈峰,而他們其他人,卻仍要徒步在這半山的桃花陣中徘徊。
他們二人風寒方愈, 彼時靖陽公主已經在這一丈峰的崖山上停留了數日之久。她參軍三年, 熟讀兵書, 自認對陣法並不陌生, 原以為桃花陣也不過普通的奇門八卦,可真待闖陣時才發現, 自己還是想的淺了。
被困山林數日, 靖陽公主早已沒了當日剛上山時的體麵,疲累得也顧不得形象,就這麽大咧咧坐在樹下, 雖然比不得身在漠北戰場的艱苦,可當心中有期待時,越是不成功, 便越是焦急。此時瞧見一臉鬱悶的季景西, 總算難得臉上露了笑。
“行啦,你鬱悶什麽呢,乖乖陪姐姐闖陣吧。”她大小著拍著自己的大腿。
季景西沒好氣地白她一眼,等無澤在地上鋪了毯子才席地而坐, 麵對自家皇姐的嘲笑, 本想回嘴, 但見她眉宇間的疲憊,又不忍拆台,隻好將發泄口對準了被留在山下的白露,“你怎的不陪著你家主子上山?就看著她被人帶走?”
此次上一丈峰,楊繾隻帶了白露過來,卻也被留在了山下,畢竟要見的是帝師,對方沒有開口允諾,多一人都不敢隨便帶上。白露心裏也苦,撇著嘴將隨身佩劍卸下,沒甚形象地蹲在一旁,“小王爺怕什麽,溫少主乃是正人君子,功夫又出神入化,我家主子有他相送,自不會有事。”
季景西頓時氣結,“……有你這麽做丫頭的?”
白露吐了吐舌頭,湊到公主隨侍千紫身邊,問,“千紫姐姐,這桃花陣真的很難闖?”
千紫搖搖頭,“桃花陣所布的確巧妙,但公主帶著我們試了幾次,也找到了出路。隻是帝師身邊高手如雲,還未等我們走出桃花陣,便不得不退回來,待再試時,陣已經又變。”
說到這裏,靖陽也沒了脾氣,接過話頭歎息,“我瞧著帝師是不想見我,不然哪至尋到了出路還讓人阻攔的。”
“所以本小王來了唄。”季景西懶洋洋地盤腿而坐,手上還捏著無澤不知從哪尋來的果子,邊吃邊道,“帝師身邊雖有高手,可皇姐功夫不差,身邊有千紫千百等人,如今再加上無風四人……哦,還加上這丫頭,上一丈峰是遲早的事。”
見他將自己也算上,白露撇撇嘴,“還有暗七姐姐呢。”
暗七麵無表情,“主子沒吩咐我上山。”
“欸?”白露一愣,“這麽一說,小姐好像也沒吩咐我啊……那暗七姐姐,咱倆上麽?”
暗七抿著唇搖頭。
這到底是上還是不上?白露迷茫地眨眨眼,轉而看向公主和小王爺。後兩者也在尋思此事,不多會,靖陽公主恍然大悟,“是不是本宮帶的人太多了?帝師覺得人多嘈雜,才不準我們上去的?”
季景西摸著下巴,頓了頓,道,“要不皇姐試試?”
“你呢?”靖陽反問。
“……”季景西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仰頭看向視野盡頭,“這山,有點高啊……”
靖陽公主頓時明白過來,白眼幾乎要翻上天了,“沒出息!連個山都爬不上去,你這些年真是太怠惰了!回去定要好好操練操練你不可!”
“別啊皇姐!”景小王爺拖著長音為難道,“我就不是習武的料,皇姐你這不是為難人麽。再說了,爬山這麽累的活,我才不做呢。”
靖陽公主冷笑,“行,不為難你,以後你就看著阿離像方才那樣不費力氣地被人帶走,自己在後頭幹著急罷!”
季景西:“……”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我不要麵子的啊姐姐!
“行了,廢話不多說,上山。”靖陽公主翻身而起,來到季景西麵前一把將他拖起來,“其他人在原地等候,本宮與小王爺單獨走一趟。”
“我就算了,暗衛撥給你好不好?”季景西不情不願地挪著,“我又不求見帝師,在山下等著行不行?皇姐你厚道點啊!”
“不行!”靖陽一句話把人懟了回去,“臭小子,今日必須陪我,晚膳前上不去,你就等著在林子裏過夜吧!想想人溫少主和阿離,那可是要住山上的。”
季景西表情一僵,下一秒,挺腰直背抽回手,認真道,“皇姐,還請前方帶路,莫要耽擱。”
這變臉的速度比得上翻書了……靖陽瞪他一眼,抄起佩劍走向陣中。
另一邊,不緊不慢跟在溫子青身後上山的楊繾正四處打量周遭。他們如今行在桃花陣中,陣法巧妙至極,每一步都含義深重,溫子青顯然是經常上山,對陣法頗為熟悉,兩人至今都順順利利,已是過了半山腰。
“這陣真妙,若是我大哥能來,定會感興趣。”她感慨。
溫子青在前方撥草而行,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塵世子擅陣?”
“他什麽都擅。”楊四小姐驕傲地答,“奇門遁甲也好,詩書禮儀也罷,還有排兵布陣、謀略心機……就沒有我大哥不會的。若非他自小身子弱,身手定也會極好。”
信國公府塵世子天資縱橫,被譽為不世出之才,若是能有一副健康的體魄,怕是都要沒別人什麽事了。老天爺太過公平又太過殘忍,非要剝奪那份完美,留下缺憾,而這缺憾也正是所有人都為楊緒塵叫屈之處。
“京城第一才子,叫蘇奕?”溫子青隨口問。
“是。”楊繾歎了口氣。過去她常常看著窩在驚鴻院的楊緒塵而心中不平,但如今,自家大哥豁達,她自然也不能墮了他的教導,“煜行也很好,庚子年的狀元,如今身擔中書舍人。”
“比之塵世子呢?”
“各有千秋。”
溫子青點點頭,回望身後女子的步伐,見她氣息均勻,步伐也還不算沉重,便放下心來,“你倒與京中貴女不同。”
楊繾好笑,“你見過京中的其他貴女?”
溫子青搖頭,“沒見過。”
“那不同從何處而來?”
“……”
他答不上來,楊繾也不願為難他,徑直道,“你沒去過京城,有所不知,京中各家的女子,也有像我這般身子骨好的。當年在南苑時除了我大哥,每個人都要學騎射,靖陽姐姐是女子中的翹楚,其他人也不差。我不過比旁人多下了些功夫在旁的上麵。”
“內家養氣,外家煉骨,你學過。”溫子青篤定。
“嗯。”楊繾覺得這也沒什麽不能答的,“舞刀弄劍我隻是花架子,比不得江湖中人,更比不得你,騎馬射箭倒是能拿得出手。”
因為這些不是功課必學的,騎射卻是。
溫子青很快便明白了楊繾這般的真正原因,不由得感慨她果真太過正統。
閑聊到此結束,接下來的路程,兩人再不開口。直到走出桃花林,踏上一丈峰頂,楊繾長長鬆了口氣,剛要看向溫子青,卻冷不防視線一停,瞬時被山頂波瀾壯闊的景象所迷。
他們到達崖山時天還未亮,如今登至山頂,天邊雲海處剛剛好跳出一輪火紅巨日。刹那間,金紅色的光芒將整個山頂照亮,雲層一寸一寸被鍍上丹紅,疊嶂的山峰勾勒出起伏不平的細線,將那一輪巨日用力托在其上,一層又一層染紅整個天幕。
“好美……”楊繾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全部的心神都被這一刹那的美景所吸引。
溫子青陪她站在一旁,靜靜望著眼前美輪美奐的景致,沉默片刻,徑直走向崖邊一座平台般矗立的巨石。他腳尖輕點站上巨石,而後回神朝楊繾伸出手。
後者短暫地怔了怔神,便毫不猶豫地跑了過去,搭著對方的手借力而上,之後麵向天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美景。
如此壯觀的日出之色乃是她平生所未見,仿佛看不夠一般,站在山崖巨石之上眺望,心中開闊豁然朗朗,萬般豪情頓生,激得她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來。
“此生僅見之美景,不枉世間走一遭。”楊繾不由低聲呢喃。
話音剛落,眼睛忽然被蒙上,她微微一怔,回頭,溫子青淡漠道,“不可久凝。”
“多謝。”楊繾回過神,感激地笑了笑,不再盯著紅日細看,轉而打量起這崖頂風光。
雲海漸漸散開,一丈峰真實的模樣坦露眼前,鬼斧神工般一刀切刃的陡絕崖壁將此峰與其他山峰倏然隔開,往下看去,一眼望不到底,深淵如喉,好似下一秒就要被整個吸附進去一般。
不愧一丈峰之名。
“此處果真鍾靈毓秀,帝師大人選的好址。”她眼中驚奇不沒,連連感慨。
“嗯。”溫子青簡單應了一聲算是同意她的說法,跳下大石,再次伸出手將少女一同接下,剛站定,便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一般忽然回身。
楊繾道謝的話還沒出口,見他目光有異,也跟著回頭。隻見不遠處站著一道清臒挺拔的老者身影,樸素至極的粗布短打裝扮,滿頭銀絲,精神矍鑠。在老者身後,則是幾間構造簡單的房屋,主室頗大,兩邊的耳房則僅用茅草搭建,乍一看,就像山間隱居的普通山民之家。
溫子青動作自若地放開了楊繾的手,躬身行禮,“祖父。”
居然是帝師?楊繾連忙跟著屈膝。
“喻兒來了啊。”老者微笑著看著兩人,“這位小友便是阿離了?”
“……是!楊繾見過帝師大人。”楊繾受寵若驚。
帝師示意她起身,“不必大驚小怪,我收到令尊的信啦。他那個護女狂魔一口氣給老夫傳了五封信,不知的還以為我這兒是龍潭虎穴,哎呀,真是煩死了。”
楊繾:“……”
怎,怎麽突然覺得有點臉熱……
不過帝師好接地氣,好慈祥啊。
臉頰紅紅地起身,楊繾好奇地望著帝師,後者卻已望向溫子青,“你這小子還是如此不懂人情世故,讓姑娘家穿得這般單薄陪你吹冷風?去給阿離找件披風。”
溫子青麵無表情,“是。”
“不怪溫少主,是我沒注意。”楊繾連忙為對方開脫,經由帝師一開口,她才意識到這崖頂著實有些涼,而她隻想著上山勞累,將披風丟給了白露。
“不用為他說好話。”帝師笑著打發溫子青下山去幫她拿衣裳,轉而看向楊繾,“可願陪我這個老頭子用早膳?”
楊繾忙不迭點頭。
……
而直到一老一少用完早膳,楊繾才漸漸回過神,發現自己居然真的陪著帝師同桌而食……甚至,她還幫帝師在廚房打了下手!
這經曆,簡直……簡直……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
這也太過隨意從容了些,帝師原來在一丈峰上,就是這般親力親為嗎?
“你在想,我這個老頭子要如何在山上度日,是否還要親自入山打獵嗎?”坐在楊繾對麵,帝師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切莫多想,此處還是有人照應的,隻不過我都將他們打發去做旁的事罷了。”
楊繾頓時鬆了口氣,做完了才一愣神,發現自己竟然被猜中了心思,不由赧然。幸好溫子青在此時去而複返,手中還多了一個小布包,恰好解了她的尷尬。
借耳房梳洗一番,又裹上保暖的厚披風,楊繾走出來,一眼就看到溫少主正蹲在一汪極小的水潭邊洗碗。他人高馬大,蹲在那裏看著頗是委屈兮兮,不知怎的特別好笑。
“帝師大人呢?”她走上前。
溫少主甩了一把手上的水,指了指山崖邊的那樽巨石。楊繾順眼望去,老人家正盤腿坐在石上,也不知是在閉目養神還是打坐修行。
“用幫忙嗎?”楊繾挽起袖子。
“不用。”溫子青繼續埋頭洗他的碗。
楊繾不敢打擾帝師,在一旁石墩上坐下,托著腮看溫少主洗碗,“方才帝師喚你喻兒?”
溫子青抬頭,“我的字,祖父所取。”
“單字?”
“隨意,喚喻之也可,溫喻也行。”溫少主答得甚是隨意。
楊繾愣,還能這般‘隨意’嗎?字還能變來變去?“……帝師果真豁達。”她隻能幹巴巴道。不過回過神她便好奇,“你及冠了?”
“十月。”溫子青答。沒聽到楊繾的下一句,不由抬了抬眼皮,卻見她一臉驚訝,“很詫異?”
十月,那不就是他們還在宣城時?溫家大少的及冠之禮,竟沒有通知宣城太守……楊繾覺得自己大約是被季景西傳染了,什麽事都忍不住多想,尤其涉及到溫家。“以為你同我大哥、季景西都一樣大。越夫人說過相差不多遠。”
溫子青定定看她一眼,默默將洗好的碗收拾起來,起身走向廚房。
與此同時,帝師的聲音也自崖邊傳來,“阿離,你來。”
楊繾聞聲而去,恭敬地站在石邊。
帝師回頭打量著眼前的少女,好一會,啟口,“山下那兩人,與你何關?”
楊繾怔了怔,意識到對方問的是靖陽公主與季景西,“回帝師,他們是阿離的至交同窗。”
帝師若有所思地頷首,捋著銀須沉默片刻,道,“你是解意唯一的弟子,我同你已逝的祖父、外祖均有相交,心中已是當你為自家小輩。喚個稱呼吧。”
楊繾驚訝抬眼,目光穿過山崖間稀薄的空氣對上老者睿智深沉的眸子,張了張口,有些受寵若驚地張了張口,“那……溫爺爺?”
帝師滿意地露出了笑,“好。你溫爺爺我沒有孫女,果真還是女孩子善解人意。那不知溫爺爺的話,你可願聽一聽?”
“阿離恭受教導。”楊繾連忙應聲。
帝師緩緩收住唇邊的笑,淡淡道,“阿離回京後,可願離那兩人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