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念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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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丈峰崖頂的風凜冽而冰涼, 吹在楊繾臉上有些疼, 帝師的一句話,令她霎時間徹底從某種莫名的激動之情中毫不留情地扯拽出來。

    自打上一丈峰, 先是目睹了一場波瀾豪情的日出,再是受到帝師的友好接納, 楊繾整個人都如踏步雲端, 邁出的每一步都飄飄然然, 而直到此時,才瞬間猶墜深淵般猛地有了現實感。

    眼前的這位老者, 是當今天子之師,數百年來溫氏一族最負盛名者, 不知有多少人, 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得他一句指點,聽其一言, 直抵萬金。雖然那句話是以商量的口吻, 可換了其他人, 不知該有多感激涕零——那可是帝師啊!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如同箴言的帝師!

    倘若今日在一丈峰的是當今聖上, 是燕親王, 是越太後謝皇後, 甚至是楊霖夫婦,那麽, 連想都不用多想, 這些人定會慎重地審慎起帝師的態度來。因為在他們心中, 這位帝師盡管從不輕易卜算, 每每出手,卻例無虛發!

    他希望楊繾能遠離季景西與靖陽公主,雖算不得是什麽正經預言,可卻也從側麵證明了,他們走太近,很麻煩。

    可今日在一丈峰上的,不是別人,是楊繾。

    她怔愣地與眼前的老者對視,不過片刻,便搖搖頭,“我不願。”

    三個字,幹脆利落,多思無益,仿佛她拒絕的不是一言斷天下的帝師,而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家。

    她的態度太果斷,幾乎想都沒有多想,聽到問題的一刹那心中便有了答案。帝師定定看了她一眼,並不詫異,反而笑了一聲,“確定?阿離可知,你拒絕的是來自上一任帝師的建議?”

    “我確定。”楊繾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感慨萬千,“你當真像極你外祖。”

    楊繾垂下眸子屈膝行禮,“多謝溫爺爺誇獎。”

    “可不是在誇你。”帝師好笑地搖頭,“像你外祖可不是什麽好事。”

    太倔,太鑽牛角尖,太過理想化。

    這樣的人,太容易受挫了。

    可也正是這樣的人,在如今這樣的世道裏,讓人忍不住便希望她永遠保有這樣的純粹。

    “你不問問溫爺爺為何提議嗎?”帝師看著眼前的少女。

    楊繾沉默地抿著唇,好一會才又搖搖頭,“溫爺爺,我不想知道。”

    帝師歎了口氣,起身走向正堂,“這世間多的是想追根究底、將一切牌麵握在手中之人,你倒好,連問都不問,萬一我說,你與他們走得太近,對你自己不好呢?”

    他回身看向跟在身邊的楊繾,後者淡淡道,“溫爺爺也說了,是萬一。您的話,天下無人不敢不信,但您並未給我確切的答案。況且,即便去掉萬一,您說的也是對‘我’不好,而不是對信國公府不好。”

    “我就不能思慮不周,說話有漏洞?”帝師氣笑。

    楊繾笑而不語。

    堂堂帝師,又是溫氏門閥曾經的掌權人,鐵口直斷,卦無有失,怎麽可能思慮不周?不過玩笑罷了,誰信誰傻。

    “行啦,溫爺爺也不過這麽隨便一說,如何決斷仍是在你。”帝師歎著氣,“何況,即便溫爺爺說的再危言聳聽,你怕是也不會聽進去吧?”

    楊繾上前扶著他往石桌方向走,“我大哥曾言,我在某些事上腦子不好使,永遠轉不過彎來,或是不夠敏銳,或是倔強不折。溫爺爺,阿離就是這樣的人。哪怕您今日告訴我,和景小王爺、靖陽公主走得太近對楊家不好,我也不會答應您。”

    “哦?”帝師詫異地看她。

    “是您孫兒教我的。溫喻說,命由天定,事在人為。能未卜先知某些事,總歸來說是好的。”楊繾扶著老人坐下,“可是溫爺爺也不要小看我信國公府啊。”

    “我父親、母親、大哥、我,我的家人,都不會因為一件未發生之事而裹足不前,而是會將此作為忠告,從而防患於未然。卜算的意義,難道不就在此?”

    帝師朗聲大笑起來,“好好好!不愧是王楊二家的掌中至寶,阿離膽大通透,定能心想事成!”

    “借您吉言。”楊繾長送了口氣。

    帝師欣慰地笑看著她,“那件東西,你溫昀伯伯可有交給你?”

    “……您是說,老師留給我的那枚印鑒?”楊繾抬頭,“的確已在晚輩手上。”

    帝師頷首,“既如此,溫爺爺也沒什麽可多叮囑你的,去做你想做之事吧,雖難免艱辛,但阿離不會怕的,是不是?”

    楊繾用力點頭。

    “好!”帝師歎,“你外祖在天有靈,會感到欣慰的。此番回京後,我會讓喻兒隨你們一同進京,若是有何不懂之處,或遇到困難,不妨用一用他,也讓他那個榆木腦子有機會多轉一轉。”

    剛好從廚房出來的溫子青:“……”

    爺爺,我不要麵子的啊……

    整個嶺南奉如至寶,被傳‘觀一眼而知天下’的溫氏少主,在帝師眼中,就是個榆木腦袋?楊繾從溫子青那冷漠淡然的表情裏竟難得讀出了生無可戀和無奈,險些被逗笑,忍了忍才道,“溫爺爺,溫家不是向來中立嗎?”

    “難道你們信國公府就不中立嗎?”帝師反問。

    楊繾頓時一愣。

    “既都持中而立,幫一幫又何妨?”老人家笑得慈祥又溫和,“天下世族同氣連枝,隻要持身無愧,不危害社稷人民,溫家,也不是那等高嶺之花猶不可攀。我們也是要生活的嘛。”

    “您要我進京?”溫子青訝異。

    “怎麽,不敢啊。”老人家的孩童性子又發作起來,“連京城都不敢去,我要你何用?”

    溫少主僵硬地抽了抽唇角。

    目光在祖孫二人之間徘徊了兩圈,楊繾很有眼力勁地起身,“來時我瞧房後那邊景致甚好,溫爺爺和溫喻你們聊著,我去瞧瞧。”

    然後,將空間留給了那兩人。

    溫家祖孫倆的談話持續的時間不長,楊繾逛完了整個一丈峰後便守在桃花林出口之處等著靖陽公主,沒多久溫子青便過來招呼她,而後整個上午,兩人都被帝師差遣著做這做那,待回過神時,已經午後了。

    忙忙碌碌間,時間便過得極快,楊繾睡了一覺起來,發現靖陽公主竟還沒能走出桃花林,便有些坐不住,想去帝師麵前為她說兩句好話。

    可見到帝師後,後者卻搬出一個棋盤,二話不說拉著她廝殺起來。溫子青在一旁觀棋,順便給兩人泡茶,而楊繾不敢慢待對手,隻得拿出十二萬分精神來應付。

    一局手談,他們下了整整快兩個時辰,楊繾到最後已是窮途末路,無論如何也破不了對方的局,每一條路都看似生,實則死,亦或是死中有生,環環相扣,簡直將人折磨得幾欲抓狂。

    不知不覺日落西沉,整個天幕泛著發黑的青色,溫子青默默起身出去準備晚飯,帝師則抱著手爐,靠坐在軟椅裏閉目養神,看著像是睡著了一般。

    至於楊繾,她已經一炷香的時間沒落子了。

    “阿離啊……”帝師闔著眼,悠然問道,“你那兩位小友,待你如何啊?”

    “很好。”楊繾杵著下巴,指尖捏著一枚黑子,目光片刻沒從棋盤上移開過。

    “有多好?”

    “特別好的那種好。”

    “可知他們心中所圖?”

    “不甚清楚。”

    “那你就想求我見他們?”

    “……”

    楊繾終於抬起頭來,隻覺自己脖頸都酸得不行,“溫爺爺,我都還沒求呢。”

    帝師低笑起來,撩開一隻眼看她,“行了,去接人吧。先說好,他們沒飯吃。”

    欸?

    楊繾怔了怔,接著猛地跳起來,麵上閃過喜色,“您稍待!”

    話剛說完便丟下棋子跑了出去。

    彼時靖陽與季景西已經累得不成人形,好不容易在出口見到楊繾,靖陽激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一個虎撲便撲向她,抱著人死活不撒手。季景西也早已沒了平日的人模人樣,一身紅衣破破爛爛,手裏拄著根不知哪來的樹枝,見楊繾隻顧著安慰靖陽,委屈兮兮地站在一旁瞧她。

    楊繾不得不分出幾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後者頓時順杆子往上爬,推開已經鎮定下來的靖陽,鬼哭狼嚎地抱著人不放,“我一步都走不動了寶貝兒……”

    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楊繾道,“我不介意把你拖進去啊。”

    景小王爺隻得撇著嘴站好,“沒良心。”

    “良心都給你了。”楊繾心情極好,難得回嘴。

    一句話,令景小王爺通體舒暢,隻覺渾身的怒、怨、不耐都被捋舒坦了,喜形於色,二話不說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嘚瑟之情溢於言表。

    然後下一秒,就被楊繾一巴掌拍回了桃樹林裏。

    兩人先去拜見了帝師,之後各自梳洗。夜晚來臨,眾人都有些疲累,便也沒有多話,兩間耳房一個分給了楊繾與靖陽,另一個則歸溫少主和季景西。

    好在季景西實在太累了,實在沒力氣再看溫少主不順眼,回房後倒頭就睡,難得有這麽好入眠之時,一覺便睡到了四更天。

    這算是他三年來屈指可數的幾次好眠了,四更醒來時,頭不疼眼不花,精神奕奕,反正也睡不著,披了衣裳便走出房門,

    恰巧就和對麵同樣走出來的靖陽公主打了個照麵。

    一個是睡飽了,一個是莫名緊張反而早早醒來,姐弟二人麵麵相覷片刻,還沒來得及開口,正堂的房門也吱呀一聲打開,身著樸素的帝師出現在門前,涼涼望向兩人。

    留帝師與靖陽單獨回正堂敘話,季景西來到了崖邊。

    啟明星高高懸掛於暗沉夜空,山頂冷風凜冽,吹得他衣袍紛飛獵獵作響,景小王爺靜靜望著雲海下幽黑深邃的懸崖,良久才撩起衣袍席地而坐,懶洋洋地靠著巨石發呆。

    靖陽公主拚死求見帝師所為何事,他心中大略有著猜想,無非兩點,一則為她的婚事,二則也為回漠北。這等談話事關她自身,哪怕季景西與她再親密,此時也不好打擾。

    他更多在想楊繾。

    嶺南一行,讓他們的關係成功更進一步,雖然看著是隻差捅破最後的一層窗戶紙,但實際上,季景西回首想了想,其實那窗戶紙早就破了。

    他很滿意眼下的一切,可見到帝師後就意味著他們要啟程返京。如果說,南下的這一路上,他們就像飛出籠中的鳥兒,走了一條隔絕世事的桃花源路,那麽回京就意味著他們又將回到深重的牢籠。

    也不知到時會是個什麽情勢。

    “你在這裏做什麽?”身邊傳來楊繾的聲音。

    季景西回過頭,黎明前最黑暗之時,沒有燈盞,隱約隻能瞧見她裹著一件厚厚的披風,散著發,稍稍一靠近,便能聞到她身上的香。

    “起這麽早?”他拍了拍自己身邊。

    “靖陽姐姐出去時便醒了。”楊繾在他身邊坐下,“你呢,還是睡不著?”

    “恰恰相反,睡得很好。”季景西笑,“怎麽不多睡會?白日裏我們要下山,到時又要折騰,你風寒方愈,別又病了。”

    楊繾撇嘴,“我身體好著呢,比你強多了。”說到這個,她頓了頓,試探,“明日下山前,你可願讓溫爺爺幫你把把脈?”

    “嗯?”季景西抬眸,“我好好的,把什麽脈。”

    “別騙人,我問過溫喻了,他說你晚上睡不好的毛病很嚴重,再這般熬下去,遲早油盡燈枯,要遭罪的。”楊繾皺眉。

    “……他就是個庸醫,信他?”季景西沒好氣地開口。但見楊繾目光灼灼,不由軟下來,“別擔心,我這不好好的麽。你又不是不知,我這毛病是當初在鳳凰山上就落下的,不是病症,是心症,藥石的作用不大,心病還須心藥醫。”

    楊繾抿唇不語。

    季景西不由失笑,“好好好,我聽話,行吧?不過你得答應我個要求。”

    “你說。”

    “我得想想。”他並未直接說出一個確切答案,“先欠著唄?”

    楊繾隻得點頭。

    兩人相鄰而坐,黑暗裏,季景西抬手撫上少女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阿離,回京後便是年節,開春我要入南苑,興許還要在朝中掛職,會很忙很忙,我定是許久都無法見你一麵,可怎麽辦啊。”

    溫熱的掌心虛虛貼著她的臉頰,楊繾下意識錯開他的眸光,“不還有年節宮宴麽?”

    “宮宴上人多規矩多,很煩的。”季景西好笑,“想想前幾年,我不過能遠遠瞧你一眼罷了。”

    “……”楊繾不得不看住他,“你想說什麽?”

    季景西湊過去吻她,聲音低低切切,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來年春,你可願陪我回南苑?”

    楊繾被他一頓一啄的吻攪得無法思考,想說自己本就打算回南苑書房的,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隻能低低應了一聲。

    沒想到她竟然能如此快地答應,季景西動作一滯,忽然停了這不急不緩的吻。

    下一秒,他猛地將她扯進懷裏,撬開唇齒深深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