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燕歸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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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與靖陽公主並未交談多久, 天光熹微時便已宣告結束, 彼時楊繾聽到動靜, 立馬跑到門口期待地望著兩人, 目光掃在靖陽公主臉上, 見她神色平靜,除了有些疲憊外並無異色,不由得鬆了口氣。
一旁的帝師故意咳了一聲, 楊繾立馬反應過來, 甜甜對其露出了笑,“多謝溫爺爺。”
後者哭笑不得地隔空拿手點她,打發兩個姑娘回屋睡回籠覺, 自己則望向了不遠處的季景西, “小子,你來。”
季景西起身站到他麵前。
世人皆知,燕親王府的小王爺生了一張驚為天人的臉,可謂整個大魏朝第一美人, 然這般長相, 放在某些通曉卜算的人眼裏卻算不得多好。
男生女相,太凶,太不吉, 天生不是善茬。
老者一言不發地望著眼前的紅衣男子, 也不知在想寫什麽, 良久才緩緩道, “既上了一丈峰, 看在阿離的麵子上,小王爺可用老夫推演一卦?”
“不了。”季景西淡然一笑,“帝師這兩日勞累,珩不敢再打擾。”
帝師點點頭,似乎早猜到他會拒絕,也不強求。他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唇,最終也沒說出什麽至理箴言,隻擺擺手示意他自便。
“倒是有一旁的事。”季景西淡然自若地望著眼前的老人家,“阿離希望帝師能為我號一次脈,不過我想,帝師既見了我,想必也看得出,這脈號不號都無甚大礙。”
帝師深深看他一眼,“小王爺是個通透人。心病還須心藥醫,小王爺有數便好。”
季景西的病,說白了是當年南苑刺殺後留下的後遺症。
這種後遺症自他鳳凰山上受刑為開端,綿延至今,最主要的表現便是失眠,無法安睡,對睡眠有著極深的陰影和恐懼。
北戎人固然是罪魁禍首,但更多的仍在他自身。
這不是什麽不治之症,聽起來也沒什麽大不了,一開始也無人在意,甚至季景西自己都不過將其當做是受了驚嚇後的正常反應。可若是一連三年,每一個夜晚都隻能睡一兩個時辰,次次都在噩夢中驚醒,那麽滴水穿石,累積起來卻是個極大的隱患,時間長了,必會有失陰陽,有損壽數。
三年來,孟國手和孟斐然不知用了多少法子,可季景西的狀況卻絲毫沒有好轉不說,還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隱隱有著加重的跡象。藥石已經不能單單作為調理的手段,每個知情人心中都明白,此乃心病,唯有心藥可醫。
心藥在哪裏?
隻有季景西知道。
他的病,他最清楚不過,哪怕是楊繾也不過有一點零星猜測。如今看來,帝師似乎瞧出了點什麽,可他不說,不過是因為季景西不想他說。
當年的鳳凰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季景西到底遭遇了什麽,除了當事人誰都不知。楊繾固然同他一起被擄,可她並沒有被接連七日、日夜不停遭受嚴刑拷打,季景西也不會告訴她具體的細節,因而盡管如今時過境遷,身上的傷早已痊愈,就算說出來也不過寥寥數語,可季景西就是知道,楊繾承受不來。
擄走他們的那一隊北戎人裏,有一人極擅刑訊,受刑之人除了會受極大的皮肉之苦外,對方還尤擅操縱人心,隻要露出一絲軟弱,對方便能抓住那一點,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季景西那時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還不滿十四歲,自是被磋磨得很長時間都懷疑人生。
對方將他們刺殺失敗的怒火全部歸結到了他們身上,加上他一開始便自不量力地拿燕親王府世子的身份去威脅對方,雖然可以保命,受罪卻是難免。
更何況,他還要保護楊繾。
一個世族少女,小小年紀一副好樣貌,季景西究竟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能換來她七日沒有受辱,這事,不能細想。
季景西事後告訴過楊繾,他在鳳凰山上的每一天都沒睡好過。
其實,他是壓根沒敢合過眼。
睡過去就是死,睡過去就會被那些人有可趁之機,睡過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一闔上眼,就是他們兩人死無全屍的慘烈景象。
普通人在連續遭受劇痛折磨時,往往精神會比肉體更先一步崩潰。季景西已經在所有人都不知的時候,悄無聲息、毫無預兆地崩潰過了。
然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
除非有朝一日,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確定楊繾平平安安不會有事地待在他身邊,有朝一日,他親自手刃了那個對他用刑的北戎渣滓,興許這後遺症還有可挽回之處。否則就是喝再多藥,用再多助眠香,都不過杯水車薪。
季景西不是不知楊繾找帝師給他號脈是出於好心,可這種明知無用的功夫費了也是白費,他知道,帝師知道,所以他們很默契地忽略了。
世人想得一句帝師的指點不知有多難,季景西也拒絕了。天命這種東西他是壓根不信的,通曉古今聽起來很酷炫很厲害,於他而言卻是雞肋,畢竟他一不逐鹿中原問鼎皇位,二不求仙問道意圖長生,他隻有一個困難,而這件事,不是聽幾句預言卦象就能解決的。
更何況,帝師不喜他,他也對這老頭子不感興趣,互相勉強,總歸無趣。
天光大亮後,幾人便打算向帝師辭別,老人家懶得送,隻給了溫子青一封信箋,連麵都沒露,幾人隻得在正堂門外施了一禮,之後便踏上了回曲寧城的路。
回曲寧的路上,靖陽公主很是沉默,雖說她最終還是達到了原本目的,可這個結果本身就不是什麽令人愉快之事。
她向帝師求助的內容是她理智操縱的結果,與她本心而言相差甚遠,因而盡管心中大定,情緒卻懨懨不夠高昂。季景西與楊繾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閉緊了嘴巴不多問,幾人都很疲累,索性一路上都沉默寡言。
到了溫家,又休整半日,之後他們辭別了家主溫昀和越夫人,帶著好幾車的回禮返回宣城。彼時六皇子已經先一步離開,楊繾幾人到了宣城後便各自分開,靖陽回太守府打點,楊繾和季景西一起回了別院。
既是要回京,別院的一切便要有個交代。楊繾帶走了小凡,本想說服他父母一起進京,可小凡的父親是別院的管家,他若走了,這一攤便要仔細交接,細算起來很麻煩。因而管家說服楊繾隻帶小凡走,他與小凡娘還繼續待在宣城,算是幫楊家守好這裏。
知道他們要離開,商會首領老吳也來見了楊繾一麵。他有意投誠楊家,楊繾畢竟隻是世族嫡女,頭上還有父兄,出於種種考慮,沒有立即做主應下。老吳於是改說年節時在京城會麵,到時他要進京為第二年的商路打點,到時遞帖上門再細談不遲。
來時公主儀仗與他們分開行動,回京卻不必如此。三日後,幾人終於踏上了回京之路,隊伍浩浩蕩蕩數百人,光是車架就有七八輛之多,速度緩慢,整整走了兩個月,踏進京城地界時,勉強趕上了年節的尾巴。
時值年尾,京城街道上越發人煙稀少,楊繾坐在馬車裏,恍恍然望著外麵飄零的鵝毛大雪和熟悉的街道,忽然覺得他們出行的這四個月,就像一場真實的黃粱夢。
馬車緩緩停在了寬闊的巷子裏,信國公府的大門近在眼前,楊繾在白露和玲瓏的攙扶下跳下馬車,抬起頭,一眼便看見了撐傘等在那裏的一抹玄衣。
傘下,許久不見的楊緒塵正靜靜地站在階上,望著楊繾,緩緩笑出來。
“大哥!”楊繾提起裙子小跑過去,像歸家的鳥兒,眷戀地一把抱住了對方,撒嬌般踮著腳尖把頭埋進了他頸窩。
“平安回來就好。”楊緒塵單手環著她,笑著摸了摸少女的發。
小姑娘抬起頭,紅著眼眶道,“大哥,我好想你啊。”
“大哥也想你啊。”楊緒塵失笑,“出一次門,我家阿離都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撒嬌了啊。”
小姑娘頓時臉一紅,連忙站好,認認真真給自家大哥行了一禮,“回家吧兄長。”
“好。”楊緒塵笑起來。
臨近年尾,每一處都越發忙碌。朝堂上,楊霖忙的脫不開身,剛入官場的楊緒冉也同樣如此,楊家二公子還在國子監,楊緒南和楊綰則俱都在族學,整個信國公府,竟隻有楊緒塵一個主子。
往年,尾祭的準備和祭祖都是由楊緒塵一手包辦的,今年卻不同,也不知是不是世子爺總算想明白了,不想自己這麽累,竟將府上的許多庶務都交了出去。
他從族裏提拔了一個旁支來幫著他處理宗族事務,後宅的一切則都拜托了四姨娘蕭氏。蕭氏出身大族蕭家,雖是庶女,卻識文斷字,頗有能力,原本在信國公府的三個姨娘裏最為低調,今年卻措不及防地被委以重任。好在蕭氏很快便適應了身份,竟真的將許多事打理的井井有條。
“是父親選的蕭氏?”
歸家的第三日,楊繾總算得閑跑來驚鴻院尋自家大哥。
“自然。”楊緒塵手裏還捧著一本書,一邊慢悠悠地翻著,一邊頭也不抬地答,“不然你覺得,你大哥我會同父親的妾室打交道麽?”
“當然不會。”楊繾坐在他對麵,手裏抱著暖爐,整個人難得懶散地倚在軟靠上。
暖閣裏燒著上好的炭,鬆香淡淡,毫無煙塵,熏得整個暖閣溫暖如春。紅泥火爐溫著酒,另一邊則熱著茶水,外麵零星還在飄雪,這樣的天氣,著實讓人有些憊懶。
“不過,蕭氏接掌內院的庶務,蔣姨娘和孫姨娘沒說什麽嗎?”她問。
楊緒塵持筆在書上做著注解,“你猜。”
又是這句……
楊繾生無可戀地看他,“我猜,她們什麽也沒說。”頓了頓,又補充,“反正說了也沒用。”
楊緒塵頓時低低笑起來,“調皮。”
“本來就是嘛。”楊繾給他添上熱茶,“父親的話誰敢反駁?不過蕭氏挺好的。”
信國公府上三個妾室,蔣、孫、蕭,其中隻有蕭氏沒有子嗣,這些年活得像個透明人,其餘兩位妾室膝下都有兒子,蔣氏更是還有個女兒楊綰。父親如今選了蕭氏來主事,雖說是因為她識文斷字,可說到底,好像她的確更合適。
放下手上的書卷,楊緒塵抿了一口茶,好笑地望向自家妹妹,“說這些無聊之事做什麽,父親的想法,你我還是莫要揣測,阿離不如給大哥講講你們南下的見聞。”
楊繾撇撇嘴,“好吧。”
她緩慢地組織著語言,挑挑揀揀地說著沿途的見聞。楊緒塵抄著手倚靠在旁認真地聽著,時不時輕咳兩聲,聽到感興趣處便多問兩句,聽到他們到宣城時被六皇子宴請也隻是笑笑,聽他們與橫老大等人起衝突時,挑起了眉,可卻沒有多問。
“親身體會了一次,才知父親這些年的辛勞。”說到宣城的香料和稅收,楊繾不由感慨,“原來不是每個父母官都是父母官,還有許多,心思早就壞了。”
楊緒塵問,“你可有受委屈?”
“倒不至於,就是生氣。”楊繾搖頭。
塵世子點點頭,默默壓下了弄死很多人的念頭,平靜道,“來年上元節前,丁誌學會攜家眷入京,到時我見見他。”
楊繾眨眨眼,小心翼翼道,“大哥見他作甚?”
楊緒塵哭笑不得,“你怕什麽?”
……怕你一個不開心,嗯……
“此事阿離別管了。”楊緒塵道,“倒是有另外兩件事要提前給你打招呼。”
楊繾疑惑地歪頭。
“第一件事,溫子青入京。”他道。
“這個我知道,溫爺爺已經提前跟我說過了。”楊繾眼眸一亮,“溫喻入京,咱們是不是要招待他?他即便來也應該是年後了。”
“倒也無需刻意,禮節過得去便好。”楊緒塵搖頭,“陛下應該會予他官職並賜府,他不會同我們走太近,我們也不能仗著兩家交情與他太過親密,溫家太敏感了,這一點,阿離要心中有數。”
楊繾正襟危坐,猶豫片刻後答應下來。
“第二件事。”楊緒塵淡淡道,“過了初五,謝卓會進咱們府小住,直到三月大考結束為止。你不是一直惦念你的卓師兄麽?這下他住進府裏,你可以常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