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你怎麽不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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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節越來越近,國子監正式停課, 衙門也下了鑰, 除夕前一天, 皇帝陛下封寶, 楊霖也終於暫時放下了集賢閣公務回到家中,信國公府總算熱鬧起來。
楊三公子緒冉陪著小五緒南在小年夜的當晚便上香茗山接回了王氏, 後者回到家, 等待著她的是鋪天蓋地幾乎要把人淹沒的族中事務, 若非此前蕭氏幫著做了些國公府上的庶務, 怕是王氏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作為一族主母, 王氏不僅僅要管理信國公府,還要協調整個楊家大族的祭祖、年節、一整年堆積的族事, 時不時還要出麵調解族中矛盾……每每此時都恨不得一個人當成兩人來用。而楊繾作為嫡枝千金, 隨著年紀漸長,在沒有長嫂之前也要幫著母親做事, 母親歸家前的前期工作都是由她一個人完成的,簡直苦不堪言。
母女倆每當這時就開始念叨沒有長媳長嫂的壞處, 怨念之意幾乎要衝破天際,楊緒塵起先還每日都去給鬆濤苑請安, 之後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瑣事,到後來也被那兩人幽幽的目光盯得撐不下去,請了安轉頭就跑, 生怕母親再念叨著娶親。
他也想娶啊!
可他能怎麽辦, 他也很煩好不好!
他連鬆濤苑都不敢回, 畢竟平日裏族中許多事都是由他在做,如今交接後依然有許多事需要問過他才行。可作為弘農楊氏的長子嫡枝,身為男子,許多事不便出麵,母親既然歸家,自然要由她接手,因而即便躲在鬆濤苑,他也要被迫接受母親的念叨。
楊緒塵實在是怕了府中的兩位女主子,幹脆扔了臉皮,鎮日裏都窩在外院書房,和信國公一起。
嗯,和楊霖一起。
這位大魏朝文官之首也躲起來了。
雖說往年也很忙碌,但今年不知為何王氏的怨念尤其深重,父子倆悶在書房裏討論半天,最終得出結論,可能是因為嫡女退親、嫡長子的親事遠在天邊,心中鬱氣不散的緣故。
“……你母親也是在憂你。”楊霖一邊拈棋落子,一邊語重心長地教導自家兒子,“所以你打算何時成婚?”
楊緒塵抽著嘴角,良久才幽幽道,“別想了,至少三年後。”
信國公落棋的手一抖,險些失態,“為父還要忍三年你母親的嘮叨???”
“父親這話說的,好像您每日都能被嘮叨一般。”楊緒塵笑。
楊霖:……好紮心!
幹咳一聲拉回思緒,楊霖瞪他一眼,老氣橫秋道,“你明年要及冠,阿離明年也要行笄禮。”
潛台詞:明年忙得很,你小子別給我打馬虎眼!
“那又如何?”楊緒塵慢條斯理地撚著打磨光滑的棋子,“說了三年後就是三年後,父親與其操心兒,不如想想二弟三弟的婚事。二弟明年大考必會金榜題名,到時無論是入翰林還是外派,親事都要提上日程,三弟如今更是已蒙蔭入鴻臚,成家立業迫在眉睫。”
楊霖被他這絲毫不著急的模樣氣笑了,“為父倒是不知,還有長兄待業在家不成親,兄弟先成親的,塵兒,別在我麵前玩心眼。”
“兒也是無法啊。”楊緒塵無辜攤手,“兒這病弱的身體,父親覺得哪家貴女願嫁?”
“……你信不信明日為父便廣而告之要給你說親,咱們府上門檻都能被踏破,嗯?”楊霖絲毫不吃他這一套。
父子倆無聲地對峙半晌,楊緒塵默默認輸,“好吧,給您透句實話,靖陽她至少回漠北三年。”
楊霖心中一動,麵上毫不顯山露水,“你這是認定了?”
“反正都是要尚主,駙馬可不是什麽好差事,不如兒擔下來,也免得誤了二弟三弟的仕途前程。”楊緒塵說的輕描淡寫又大義凜然。
本朝慣例,駙馬都尉向來無實權,楊緒塵作為國公府世子,年十七而不入仕,在旁人眼中已經算是放棄此路,打算做個閑散貴人了。他這麽說倒也無可厚非。
楊霖心中歎了一聲,再次惋惜起自家長子病弱的身子骨。要不是自小體弱多病,憑他兒龍章鳳姿天縱之才,早就浪的飛起了,哪還有蘇家煜行什麽事?什麽京城第一才子,那本來應該是他家塵兒的名頭!
“你這般確定靖陽公主願意選你?”他挑眉,“還有,三年之期,確定不會節外生枝?”
楊緒塵笑起來,“第一個問題就不答了,至於第二個問題……兒說的三年,已是考慮到節外生枝後的答案。”
信國公被他這運籌帷幄的模樣逗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這麽說來的話,靖陽公主可不再是個好人選了。”
陛下最寵愛的公主,本朝第一女將軍,三年便能在漠北軍中站穩腳跟,敢再給她三年之期,豈不是要上天?這樣的人,世家長媳的身份可輕易無法拉攏。更何況她出身季氏皇族,嫁進來倒是可以,但配宗族嫡長子……且不說族中會有何反應,單說她比丈夫地位更高、更動不得這一點,許多人便受不了。
他對自家兒子是信的,對靖陽的能力和心性也頗為欣賞,可對人心卻毫無信任。
楊緒塵深知自家父親的擔憂,可卻也知這些都是能夠解決的,他就不信父親沒有考慮過靖陽。說這些話,不過是將許多事提前說開,免得日後再生事端。
靖陽的身份的確敏感,她既決意要回漠北,說明兵權她是要定了。隻不過這兵權究竟是漠北軍的兵權,還是旁的,那就是她自己需要考慮的了。
大魏朝最強的駐軍是什麽?是漠北軍。最強的將領是誰?是鎮北大將軍袁穆!靖陽當年選擇留在漠北,皇上之所以答應,打的便是在漠北軍中正大光明安插皇室之人的算盤。隻要靖陽能在漠北軍中打出名頭,能被袁家父子接納,那就相當於在鐵板一塊的漠北軍中生生割出了一道縫隙!
分權!這便是皇上的打算。
可相對的,這樣做的隱患也極大。
靖陽手握兵權,代表的是季氏皇族,可在此之前她首先是人。隻要是人就必不可免地會有權力欲|望,一旦靖陽生出了野心,而她又和袁家父子交情深厚,那麽反過來對皇帝也是一種威脅。
誰娶了她,那簡直相當於對方自帶兵權當嫁妝。
先前壽寧節賜婚,已經充分說明這一點。皇上之所以選擇裴青,無非是因為裴家親近皇室,為何不考慮信國公府楊家?因為不敢。
楊家已然是天下世族之首了,好不容易將涉及軍中的楊家外戚——琅琊王氏解決,皇上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楊家有軍中勢力?楊霖造反了怎麽辦?危及皇權怎麽辦?
“非靖陽公主不可?”楊霖不由得再確認。
楊緒塵沉默不語。
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信國公良久才道,“既如此,就要好好打算了。族裏的聲音不足為懼,為父相信你已經考慮到這一點,至於皇上那裏……就交給為父吧。”
自家父親從頭至尾沒有反駁他,甚至還為他考慮,楊緒塵心中說不感動是假的,當即起身行了大禮。楊霖將兒子扶起,父子倆重新坐定,楊緒塵定了定神,這才緩緩拋出第二顆□□,“父親,繾兒的人生大事,您也要早做打算了。”
話音落地,楊霖不知為何突然覺得不好,太陽穴唐突地跳了兩跳,眯起眼,“此話何意?”
楊緒塵麵色冷凝,揉著眉心,頭疼地斟酌著言辭,“有個臭小子不死心。”
楊霖的太陽穴頓時跳得更厲害了,安靜了許久才抽著嘴角道,“誰?”
塵世子默默看著自家老父親不說話。
楊霖心裏簡直要罵娘了,“……燕親王府?”
塵世子別過臉看窗外。
嗬嗬。
信國公覺得,今晚的晚膳是吃不下了……不,年節他也要過不好了!
“繾兒看不上他。”他強笑著開口。
楊緒塵索性低頭認真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指。
……一口老血!!
楊霖簡直要仰天長歎了。
一個靖陽公主,一個景小王爺,他們楊家真是藥丸……
想當初,他之所以在與愛妻交談時說要選靖陽公主,原因無非兩點:
一則,楊家就算要同皇室聯姻,也隻能接納一個姓季的,皇家也隻能接納一個姓楊的,再多就要觸及雙方底線了。他不願女兒嫁給七皇子,那就是要讓兒子尚主了。
二來,皇上不會輕易放靖陽公主回漠北,必會趁她羽翼未豐、手中無權時給她定親。這樣一來楊家是可以爭取的。隻不過一旦靖陽公主嫁進來,她勢必不能再回軍中。這個結果,楊家能接受,皇上也能接受,如果楊緒塵能搞定公主,公主便也能接受。
很好,皆大歡喜。
結果呢?結果呢!!!
結果靖陽公主要下嶺南求帝師,楊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依然打著回漠北的主意!
其實這樣也行,她要回漠北,那就說明她誌在軍中,不想嫁人咯。既如此,楊霖自然不會再考慮她,甚至還願意讓楊繾賣她一個人情,聯姻不成,日後也好相見嘛。
誰知道,轉頭兒子便說要尚公主!
很好,楊霖覺得這也能接受,大不了就是艱難一點,靖陽公主一旦三年後歸來,必然有足夠的話語權,加上他們父子的籌劃,娶進門也不是不行。
可現在又冒出一個季景西!
說好的繾兒對景小王爺無意呢?他還特意試探過啊有沒有!
“……讓為父緩緩。”楊霖頭疼地撐著太陽穴,好半晌才捋清其中道道,“你是說,繾兒對景小王爺有意?這兩人的關係不僅緩過來了,還因為嶺南一行……加深了?”
楊緒塵木著臉機械地答,“兒子也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可父親,這的確是事實。”
“繾兒告訴你的?”信國公隻覺一口老血梗在喉頭。
“她滿臉都寫著呢,還用說?”楊緒塵麵無表情。
“……”
心,心好累……
外院書房裏一陣死寂,良久,信國公的聲音才幽幽響起,“為父若是假裝不知,給繾兒定了旁的親,你說繾兒她會應麽?”
“會不會,兒子不敢打包票。”楊緒塵垂眸,“但會被攪黃,這是一定的。父親,想想陳朗吧,他終其一生都要被人說身有殘疾了,這輩子無法入官場,娶妻也會很艱難。季景西狠起來,您不會想看見的。”
楊霖:……我知道!
那個臭小子,三年前在十八裏坡時,哪怕昏迷都喊著他家阿離的名字,傷勢沒好就敢翻信國公府的牆!當他這個做父親的什麽都不知道嗎?!
原以為不過一時興起,三年能消磨掉他的心思,誰知壓根沒有!
真他媽會忍啊……
“收拾一個燕親王府世子,為父相信為父還是做得到的。”楊霖幽幽開口。
“阿離舍不得。”楊緒塵插的一手好刀。
楊霖怒而拍桌起,“他品性不佳,浪蕩成性,不學無術還紈絝乖戾!”
“表象罷了。”楊緒塵繼續數他的手指。
楊霖:“長得太漂亮,男生女相,不吉!”
楊緒塵:“總比長得醜強。”
楊霖:“他不過一時新鮮!”
楊緒塵:“新鮮三年?”
楊霖:“……你到底站哪邊?”
楊緒塵:“我也不想站他,可您女兒喜歡。”
……信不信我吐血給你看哦!
長長呼了口氣,楊家家主鎮定下來,挑眉望向兒子,“那要不,成全你妹妹,你不娶靖陽?”
“休想。”楊緒塵眼皮子都沒抬。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塵世子也終於玩夠了他的手指頭,眼見自家父親那一臉的‘楊家藥丸’,總算找回了點良心,慢吞吞道,“強扭的瓜不甜,父親與其想如何在二者中擇其一,不如考慮如何讓阿離過得更舒心。您不是一直說,您希望阿離這輩子都順遂開懷麽?如若不然,她何必十年寒窗苦讀,何必入南苑?”
楊霖眸光深邃難測,此時他已徹底接受了不能二選一的事實,出口的話卻帶著深深的寒意,“為父從沒想過要將你們培養成家族棋子。家族的存在,是為了庇護族人,必要的犧牲是允許的,可為父這個家主,還沒無用到需要犧牲兒女的人生來鞏固家族的地步。”
“兒子知道。”楊緒塵麵上總算有了絲笑意,“您一直是兒追隨的楷模。”
楊霖深深歎了一聲,苦笑搖頭,“不用賣關子,把你心中所想說說。”
“那兒子便說了。”塵世子肅斂起笑容,周身氣勢漸漸散開,“父親的顧慮,是皇上對世族的忌憚。自高祖起,世族經巔峰後漸衰,王謝二家敗落,越家退出,如今乃是我們楊家當先。我們多年來不與皇室聯姻,除了避嫌,也為自保。按理說即便如此,我們也處於風口浪尖,說不得下一個被開刀的便是我們。可如今皇上突然想要與信國公府聯姻……兒子有個大膽的猜測。”
楊霖目光驟然變得犀利。
“兒子大膽猜測,”楊緒塵鎮定自若地迎上父親,“皇上,有疾。”
話音落地,書房裏一片死寂。
“繼續。”楊霖良久開口。
父親沒有反駁,楊緒塵心中頓時驚濤駭浪,可他依舊麵色淡然,沉默片刻,繼續道,“若想徹底消除楊氏的威脅,皇上需要至少五到十年。這期間,他要逐步消除楊氏的世家領頭人地位,要彈壓天下世族,要扶持足夠強硬的非世族勢力……皇上做不完,還有太子,遠無必要此時與我們聯姻。可皇上依然選擇聯姻,那隻能說明,時間不夠,以及,求穩。”
國君更迭對於一個王朝來說是很正常的事,順利過渡並不難。
那什麽時候才需要求穩?
“父親,”楊緒塵垂下眼,“您給兒子透個話,那位,是不是對東宮不滿?”
楊霖沉默如鐵,半晌才淡淡道,“滿意如何,不滿又如何?”
楊緒塵摩挲著指尖的棋子,思忖著,忽然笑了一聲,“其實滿不滿意,是皇上的事,與我們無關。如若單純考慮兒子與繾兒的婚事,想完美解決,隻需打消皇上對信國公府的忌憚即可。”
“這不可能。”楊霖看住了他。
“那就將不可能變為可能。”楊緒塵對上父親的目光,麵上的笑容淡而輕淺,“選一個願意親近世家的太子殿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