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世事難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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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九級台階走完, 楊繾與裴青不過微喘, 兩人避到一旁閑聊著等待後麵三人。差不多一刻鍾後, 三人終於出現,楊緒冉放下楊綰, 兩人狀態都還不錯,唯有丁語裳瞧著累得不輕,小臉被凍得發白, 被丫頭扶著,是一丁點力氣都沒了。

    眾人隻得又等她歇過疲累, 時候差不多才齊齊入寺。

    普濟寺占地不小,眾人在小沙彌的帶領下穿過前殿,走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來到一處清靜的偏殿。經通報後,眾人魚貫入內。

    彼時殿內的棋局正值激烈, 對峙的兩方, 一是老態龍鍾、麵目慈祥的僧人,另一個則是一身鮮豔如血的紅衣男子。

    在兩人身邊,紫袍玉冠的七皇子與錦衣玉帶的孟家少主並坐一處觀棋, 聽見響動,均抬目望來。

    “不好意思, 來遲了。”裴青開口便是賠罪,“給殿下請安。”

    他聲音刻意放低, 隻因瞧見了棋局。在他身後, 楊家一行也無聲行禮。丁語裳入內後一眼便瞧見了那個紅衣身影, 眼眸一亮,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隨後聽到那聲殿下,心下詫異,但見周遭安靜至極,不敢多言,跟著恭敬地福了一禮,心中卻猜測起是哪一位殿下。

    聽到裴青的聲音,老和尚暫且放下棋子,雙掌合十回了眾人一禮,而他對麵的紅衣男子卻是連頭都沒抬,“來遲的滾出去罰站,別打擾小爺。”

    裴青好笑,“你確定?”

    “別聽他胡說。”七皇子季玨望向楊家一行,確切的說是望向楊繾與楊緒冉,“你們二位是裴青拉來的,還是恰好遇著了?”

    “恰好碰上。”裴青替兩人答。

    “真巧了,快入坐。”季玨朝他們招手,“小孟一邊兒去,火盆讓給繾妹妹。”

    聽到熟悉的字眼,季景西落子的動作猛然停在半空,刷地抬頭,視線剛剛好對上楊繾。怔神的功夫,楊繾已經微微屈膝垂眸,“見過小王爺。”

    時隔多日,終於又聽見了魂牽夢縈的聲音,季景西眨了眨眼,眸光飛快掃了一圈,接著忽然將棋子丟進棋籠,感受著驟然加速的心跳,慵懶笑道,“正好,來替本小王將這局棋下完。覺明大師棋藝高超,本小王不想輸得太難看。”

    他望過來的方向上隻有楊繾與丁語裳,後者激動地掐了掐手心,剛要上前搭話,楊繾卻道,“中途換人,小王爺可有問過覺明大師?”

    “就是,怎麽還興搬救兵了?方才怎不見你找殿下與我啊。”被‘趕走’的孟斐然跟著開口。

    “找你們,那不是找輸?”季景西挑眉。

    孟斐然:“……”

    季玨也險些氣笑,“繾妹妹別理他。”

    “你說不理就不理的啊。”季景西撇撇嘴,隨即正色道,“覺明大師可介意?”

    覺明老和尚溫和地笑念了一聲佛號,“自然不介意。”

    “聽見了?”季景西拖著長音環視一圈,之後朝楊繾偏了偏頭,“明城?”

    楊繾麵不改色地上前,停在他麵前,後者抬眸笑看她,兩人就這麽保持著姿勢對視著,誰也不動。大殿內寂靜一片,不遠處,楊緒冉實在看不下去這兩人不分場合,暗暗翻了個白眼,開口,“小王爺,你還讓不讓位了?打算讓我家四妹妹站著下棋啊!”

    反應過來的季景西:“……”

    訕訕地讓出位子給楊繾,眾人見她落座,也紛紛坐下,七皇子與孟斐然注意到還有個陌生人在,不由問起丁語裳。楊繾免不得又介紹了一番,丁小姐也重新給眾人見了禮。

    至於季景西,他從頭到尾不過懶懶應了一聲,連個眼神都欠奉,雖是挪了位置,卻還坐在楊繾身邊,絲毫沒打算再動一動。

    好在眾人也都習慣了他不按常理出牌,知情的都沒眼看,不知情的反而覺得正常。

    楊繾拿起棋子,瞥了一眼身邊不過挪了個方寸地的季景西,強忍著沒出聲讓他離遠些,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棋盤上。

    結果一看棋勢,險些沒控製住表情,“這什麽亂七八糟……”

    “哈哈哈哈……”七皇子與孟斐然頓時爆笑出聲,前者邊笑邊道,“繾妹妹是不是被景西這家夥的棋路嚇著了?”

    對麵覺明大師也忍俊不禁,“小王爺棋路的確鬼疑莫測。”

    “喂喂,夠了啊,有什麽可笑的。”季景西耳根泛著詭異的紅,“有本事你們來!觀棋不語懂不懂?明城還沒說話呢,就你們戲多。”

    “不敢不敢,我們可沒勇氣接你的局。”裴青大笑。

    眾人紛紛開嘲諷,連楊家兄妹也加入其中,丁語裳在一旁默默聽著,麵上越發忿忿,忍不住道,“小女子卻覺得景小王爺劍指偏鋒,每一步都似是有深意,很厲害呢。”

    她一出聲,殿內頓時靜了一瞬。

    楊繾抬眸看了她一眼,接著又平靜地望向季景西,後者麵上驟然冷下來,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遠處,裴青似笑非笑,心道居然還真讓繾妹妹說中了。

    其餘人則均意外地看著丁語裳,季玨好笑道,“丁小姐不用為他開脫。”

    丁語裳急忙擺手,“不是,小女子的確對景小王爺的棋路心生敬佩……”

    “那你來?”楊繾開口。

    丁語裳啊了一聲,不知所措地看向季景西,“可、可以嗎?”

    “……明城別鬧,我與大師有賭局。”季景西看都沒看她,隻是一臉無奈又縱容地望著楊繾。

    楊繾回頭,“所以?”

    “我隻信你。”

    兩人對視片刻,楊繾垂下眼眸,輕聲嘟囔,“我還得必須贏啊?”

    “繾妹妹不必勉強,景西腦子裏想的什麽很難猜。”季玨於心不忍,“若是覺得為難也不打緊,自己人,沒什麽不能說的。”

    楊繾詫異抬頭,發現季玨的確是在擔憂她,不由會心一笑,“多謝殿下。”

    話音剛落,臉頰便忽然被掐住,卻是季景西強迫她轉回來看著自己,眼眸帶著薄怒,“笑什麽笑,我不要麵子的啊?專心點行不行?別讓覺明大師久等。”

    真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膽上手,楊繾整個人都懵住了,其他人也是一愣。

    認識這麽久,楊繾自認對季景西情緒的把握已非常人可比。這番話說的很季景西沒錯,眾人也隻當他一如平常那般賭個氣,可楊繾看著他那雙瀲灩的桃花眸,卻從那層薄怒之後看到了真正的冷意。

    他居然真的在生氣。

    下一秒,隻聽啪地一聲響亮的脆聲,卻是楊繾幹脆利落地拍掉了他的手,“疼!”

    嘶——

    季景西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眸深處的極寒刹那間消影無蹤,捂著被打紅的手背,他愕然:到底誰疼啊!!他都沒敢用力氣的好不好!

    “……好嘛,對不起。那你趕緊的。”景小王爺哪頂得住她的注視,瞬間便敗退了。

    回答他的,是楊繾專心致誌研究棋局的沉默。

    偏殿內,這一瞬出奇的安靜。

    方才那一幕嚇到了不少人,尤其是裴青、孟斐然和楊緒冉。三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個眼神,均是覺得這發展有點不對,景西表現的太明顯了……可還沒等他們再進一步交流,孟斐然不經意瞥了一眼身邊的季玨,卻發現對方正狐疑地來回盯著那兩人,麵上驚異不定。

    “……小孟,你出來一下。”

    季玨朝他招招手,首先走出偏殿。

    孟斐然心道不好,硬著頭皮跟出去。臨出門時下意識掃了一眼季景西,卻冷不丁與對方的視線相撞。後者平靜地看著他,明明是波瀾不驚,卻看得小孟心中發怵。

    出了門,兩人一前一後行至偏僻處,季玨回過頭,站定,“景西跟繾妹妹怎麽回事?”

    “啊?”孟斐然白目地回望他,“什、什麽怎麽回事?”

    “他們何時這般熟稔了?”季玨一動不動地盯緊眼前人,好似要將他的一切反應都收進眼底,“你跟我說實話,景西在做什麽?”

    孟斐然委屈極了,心裏的小人不斷拿頭撞著牆。

    他也想知道啊!他也沒想到這兩人發展這麽快啊!到底要不要說?七殿下知不知道靖陽公主曾經想撮合他與楊繾?若是七殿下知道景西對楊繾有意,會支持麽?

    “斐然不懂殿下問的是什麽……”他不得不斟字酌句,“哪裏不對嗎?”

    “別給我打馬虎眼。”季玨皺眉,“你知道的吧,近來京裏的風聲有些不對頭。我不知是誰要針對我,但總歸謹言慎行沒錯,這時候同楊家走太近可不是什麽好事。別忘了裴青還在呢。”

    裴青出身世族,裴家雖親近皇室——確切的說是親近太子,卻依然敬信國公府三分。他們同裴青交好不假,可這都是私下的交情,若是上升到政治層麵,誰知道裴青站哪邊?

    孟斐然心裏叫苦不迭。

    他當然也知道風聲不對,也不知是誰傳出的楊家要親近七殿下……這不是找事嗎?

    他和景西都是與季玨綁定的,他們的一言一行最終都會被歸因到季玨頭上。可景西哪會在乎這些啊!讓他遠離楊繾,這可能嗎?他努力了三年都沒做到的事,怎麽可能如今有所進展了反而退卻?

    “臣的確不知景西在做什麽。”孟斐然甚至換了稱呼,“殿下,景西那個性子您是知道的,他做事向來憑喜好,脾氣在那裏擺著,這滿京城誰不知?”

    季玨默然。

    的確,景西做事,還輪不到他們幹涉,哪怕是他這個做堂哥的都壓不住,旁人更是不敢隨意揣測。

    “景西就是那個樣子,他與繾妹妹還不是經常一言不合就吵?倒是殿下,”見他鬆動,小孟迅速轉移話題,“那些風聲……您什麽態度?”

    “我?”季玨抬眉,“我什麽態度你不知?我對那些沒興趣。”

    孟斐然頓時鬆了口氣,想了想又問,“那對楊繾呢?”

    “……”季玨怔愣。

    他突如其來的沉默,令小孟心中已經落下的石頭又猛地懸起,幾乎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殿下?”

    “叫魂啊。”季玨回過神,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接下來的話卻有些猶豫,“繾妹妹……她挺好的。”

    孟斐然目瞪口呆。

    季玨被他這副模樣逗得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麽表情,我不過說實話罷了。好了,有事回去再說。”

    “不是,殿下,”孟斐然著急不已,“您該不會是……”

    “閉——嘴。”季玨拖著長音打斷他,“我就那麽一說罷了,你能說她不好嗎?你告訴我她哪不好?身份地位,學識修養,甚至是脾性,哪裏不是一等一的?”

    孟斐然語塞。

    是是是,你們說的都對,楊繾的確哪都好,不管是配你還是配景西都絕對沒問題,甚至人家說不得還看不上你們倆呢,畢竟一個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小王爺,一個是母妃已逝毫無勢力的皇子……

    可最大的問題就出在她的出身上啊!

    他算是琢磨出來了。這兩兄弟,一個情根深種,不撞南牆不回頭,另一個呢,不反對,還很欣賞,願意娶,娶不著也無所謂……

    孟斐然倒也理解季玨的想法。

    他並不像季景西那般認真地喜歡哪個人,單純隻是從對方的條件和自身的喜好出發。皇子妃這個身份,楊繾綽綽有餘,娶到就是賺,娶不到也不強求。以前之所以沒考慮,是因為季楊二氏從不聯姻,如今雖不知是誰放出的風聲,說楊家想要將嫡女嫁給七皇子,想來無風不起浪,那考慮考慮也行。

    隻不過這個考慮,可能會涉及到政治層麵,需要從長計議。

    但你說楊繾這個人好不好?

    那肯定是好的。

    試問誰不想娶楊家嫡女?

    南苑出身的這幫人,大家都知根知底,楊家的好,楊繾的精貴,那是有目共睹。找這樣一個妻子,絕對不會墮了門楣。可話又說回來,南苑十八子,真真正正對楊繾勢在必得、把她當成眼珠子疼的,卻隻有一個季景西。

    打小,季玨、景西、袁錚和他孟斐然就是鐵杆死黨,這麽多年下來,不說什麽同生共死的矯情話,卻也有著同富貴共患難的覺悟和決心。

    孟斐然這輩子最不願看到的便是兄弟鬩牆,但比起這些,他還在意自己在意的人過得好不好。

    季景西這些年過的並不好,比他、比季玨、比袁錚都苦。許多事季玨與袁錚不知,可他知。他曾真切地希望季景西能放下楊繾,可惜那個人從來做事容不得他人置喙,因此他改變了態度,希望景西能成功,能得償所願。為此,他願意幫忙。

    如果季玨能理解就好了。

    “這都什麽事……”望著季玨離去的背影,還留在原地的孟斐然苦惱地撓了撓臉。

    慢吞吞地挪回偏殿,孟斐然倚在門口沒有進去。

    不遠處,楊繾努力地思索棋路,旁邊是季景西的絮絮叨叨指指點點,被前者不耐煩地拍回去之後,又恬不知恥地繼續湊上前。

    裴青與楊緒冉看不得他這般沒規矩,索性站到了覺明大師那邊搖旗呐喊。

    季玨見狀,跑去支援景西和楊繾,結果幫忙沒幫上,反而和景西開始了例行互懟。

    楊家小六早就躲到一邊乖乖吃起了點心,而丁語裳插不上話,委屈兮兮地坐在那裏裝花瓶。

    真正下棋的兩個人,楊繾與覺明大師對視了一眼,均是又好笑又無奈,可偏偏兩人還都縱容著,任憑一群人在旁邊搗亂。

    這一局棋,早就靜不下心來下了。

    孟斐然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出來。

    他大步上前,笑著開口,“怎麽回事你們,說好的觀棋不語真君子呢?這種無恥之事你們都做得出來?還沒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