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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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城上空的氣氛一日比一日壓抑凝重,尤其是府衙內, 人們一個個俱是提心吊膽, 小心翼翼, 生怕一不小心行差踏錯, 下一秒就引火燒身。

    事情要從幾日前說起。

    那日季景西一句“平國公大人”, 讓楊繾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她以為瞞得好好的事, 對他來說早已不是秘密。

    “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青年望過來的目光罕見地沒什麽溫度。

    楊繾心虛,“說什麽?”

    季景西幾乎氣笑了, “都到這份上了,寶貝兒, 別裝了,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怎麽知道的?”楊繾被他看得有些難堪,破罐破摔承認。

    季景西收起表情,好一會才道, “楊繾, 我沒那麽蠢。”

    事實上作為一個外人, 能猜到這個答案著實需要幾分運氣,便是他季景西向來喜好劍走偏鋒,在真正將所有蛛絲馬跡聯想到一起時也忍不住佩服自己。

    真的, 換做旁人,根本猜不到。

    “我來漠北前做了兩件事,一是你的及笄禮,二是為裴子玉奪權鋪路。”季景西說, “前者是我準備了多年的,後者則有些匆忙,最後也沒來得及親力親為,隻能把柳東彥留下。但也恰好因此,我知曉了一些事。”

    他生於皇家,長於皇家,沒有趕上王謝鼎盛,卻經曆了這兩株參天大樹的傾塌。之後多年伴隨他的,是宮裏宮外對“頂級世族”這一詞的無比忌諱。

    這也造成了他直到為助裴青奪權上位,不得不深入了解裴氏時,才從宗正司浩瀚的卷宗裏注意到了一個過去他從不會在意的東西:墨血玉。

    墨血玉他當然知道——頂級玉石,有價無市,可做傳家寶,楊繾有一塊。迄今為止,楊、裴、越、顧等族的家主之印依舊是墨血玉所製。

    他陌生的,是卷宗裏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玉製之秘已失,今唯王氏昭明得其法。

    王氏昭明,又名王照,楊繾的外祖父。

    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加上對那個“秘”字的好奇,季景西走了一趟慈鳳殿。他出身姑蘇越氏的皇祖母告訴他,所謂的“秘”,指的是那些大世族所特有的灌製家主印的法子,來源已不可考,但卻是一族底蘊的象征,與印在馬車車轅上的家族徽章異曲同工。

    每家都不同?他驚訝,“這般講究的嗎?”

    太後卻笑話他天真,“都是騙人的。他們倒是想講究,可惜真正的灌製法子早沒了,如今能拿得出手的,除了不知傳了多少代的老物件,其餘皆是胡亂灌製一番便做真,實則都是贗品,唬一唬外人罷了。”

    太後不知想到什麽,沉默一會才幽幽說道,最後一個會製玉紋章的人已經走啦,最後一枚完整墨血玉紋章也隨著一場火沒了。世族啊,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走下坡路。

    ……

    “我驚歎於老家主對你的喜愛,竟親製墨血玉印於你。”季景西看著楊繾,“順著這一點往前想,免不得想起在曲寧時,第一夜你因為失眠而爬上觀星台跟人看星星。”

    他停頓了一下,糾正掉語氣裏的酸,“如今看來,你大抵那時便知那枚印背後的含義。”

    楊繾無言以對。

    “不過僅憑此不足以讓我生疑。”季景西話鋒一轉,“真正開始查王家,是我發現你多了個弟弟。”

    “……子歸?”

    “對。”青年道,“你行事向來磊落,便是留一王家子在身邊也從未遮掩,旁人便是知道也不會多想,隻當你照拂親族。我不一樣。我看不得你身邊多一個小子。”

    楊繾:“……”

    這話真是理直氣壯到讓人無法反駁。

    “他姓王名睿,王瀟將軍之子,出現在你身邊時,恰好是你從曲寧回來沒多久。算算日子,足夠你派人到漠北查探,之後再將人帶回來。”季景西道,“我做過很多猜測,[扶持他做未來王家家主]這個是我覺得最接近真相的。”

    楊繾忍不住,“這本就是我的想法。”

    “嗯,我信。”

    ……那你又是怎麽突然猜到另一條路上的?

    季景西仿佛知道她想說什麽,“你親自輔導王睿功課,讓他拜袁錚為師,送他進近衛營,對他百般好。袁錚私下曾對我說,別看你瞧著冷靜理智,實則恨不得一日問他三百遍王睿是否安好。楊繾,我太了解你了。你這般緊張他,對他寄以如斯厚望,怎會舍得他吃太多苦?可你又想讓他做王家家主,此等情況下,你該如何做?”

    高祖至今,五公二侯世襲不變。過去十年,王謝空占兩國公之位卻無人承繼,如今倒是一個個冒出了繼承人。可王謝在京中是禁語,所以她要如何才能讓王睿坐穩這個國公之位?直接秉明皇伯父?不,那隻會把那小子推到風口浪尖。最好的法子是有人為他打下基礎,待王家能正大光明回到京城、站穩腳跟,再平穩地將爵位過渡給他。

    此人要名正言順,要有足夠的底氣和勢力,同時又不足以讓皇伯父忌憚。那就隻有還留著王家血的楊家嫡枝了。楊緒塵是信國公世子,不行;楊緒南隨時會接楊緒塵的班,也不行。

    答案不言而喻。

    她手裏有代表王家家主之位的墨血玉印,身後是輕易無法撼動的弘農楊氏,還是個女子。

    女子。

    這太妙了。

    “原本這些都不過是我異想天開。”季景西語氣平靜,“直到今日你去見王家人而刻意避開王睿,所謂的異想天開突然就有了實據。”

    楊繾徹底無話可說。

    這般複雜的心思,也就是格外了解她的季景西,否則誰能輕易想得到?

    好一會,楊繾才歉意地開口,“我並非有意隱瞞,實不知該如何與你說。”

    王謝傾覆,歸根究底是季氏內部爭權奪勢的結果,王爺造.反、皇子奪權,在身後扶持他們的家族必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應然結果,也是世事弄人。

    她在決定站出來之前猶豫了太久,而一旦一開始沒能說出口,再往後隨著情勢變更,就更找不到說的機會了。

    況且此事說來太過荒謬,除了無條件支持她的父兄,誰都會認為是個玩笑。

    王家之事若是說與季景西聽,隻會為他平添麻煩。

    “嗯,我知道。”季景西出乎意料地好說話。

    楊繾驚訝於他的溫和,抬起頭,卻恰迎上對麵人平靜的目光。

    不知為何,楊繾從這股平靜裏察覺出更深的寒意。她張張口,不安突如其來,“季珩,你……”

    “嗯?”季景西唇邊似是有笑,眉宇間溫溫和和,甚至有幾分寵溺。

    楊繾看他許久,定定道,“你在生氣。”

    不是疑問,是直白的肯定。

    季景西好整以暇地繼續與她對視,唇邊的笑擴大了幾分,“怎麽這麽想?”

    楊繾語塞。她也不知道,就是直覺這人並不如他表現出的這般平靜。

    猶豫了一下,她主動探身去拉他的手,卻在觸到對方指尖的瞬間被冰涼的觸感嚇了一跳。沒等她做什麽,季景西破天荒把手縮回了寬大的袖口,拒人以千裏之外的氣息忽然就彌漫開來。

    楊繾驚疑抬眼。

    “阿離,”季景西輕聲開口,“你可曾有一瞬,生出過什麽念頭?”

    “……什麽?”楊繾呆呆看過來。

    季景西抿了抿唇,隱在袖中的手驀地握緊又鬆開,繼而玩笑般道,“你可曾想過,我季珩……配不上你。”

    “……”

    仿佛被誰狠狠一錘砸下來,楊繾隻覺腦袋嗡地一聲,刹那間一片空白。

    季景西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我出去一趟。”

    他丟下這麽一句石破天驚之語,卻若無其事地收拾好所有情緒,在寂靜如死的政務廳中緩緩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楊繾僵定在那裏,直到他走出大門,身影逐漸遠去,都沒能掙脫出哪怕一丁點空隙。

    就跟,心頭被轟然壓了一座巍巍高山般。

    之後三日,楊繾都沒見到季景西。

    第四日,他神色如常地現身於晚膳前,一身清爽玄衣,發梢還濕潤著,渾身上下散發著潮意,瞧著像是剛沐浴梳洗過一番。

    在一眾驚異注視下,季景西若無其事走向楊繾身邊空置的席位,路過裴青時,後者下意識聞了聞空氣裏彌散開來的隱隱暗香,表情木然,“……飯前沐浴就算了,還熏香,顯擺你有人贈香還是怎麽?”

    季景西揚眉瞥他一眼,沒有接話,徑直坐下後開口,“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說前者——賑災的隊伍到了,紮營城外十裏,七皇子季玨任特使,代天子安撫北境。除了藥材、米糧、布匹等物,另有五十萬兩白銀、二十位禦醫、數十堪輿高手,虎賁營一千八精銳。”

    整個前廳頓時精神大振。

    “好!”主位上,靖陽公主神情激動,“來的太及時了!當真雪中送炭!再不來,我們可真的山窮水盡了。”

    “皇上竟派虎賁營精銳護送賑災隊伍?那可是精銳中的精銳!”裴青震驚半晌,說出口的話卻是另一番模樣,“……你們說,我若是去找七殿下,說我想征用那一千八精銳,他願意麽?”

    所有人齊刷刷望他。

    行唄,裴世子這才來了多久,膽子就已經大了兩圈,居然敢圖謀虎賁營精銳……用他們做什麽?守城?挖水?不覺得太大材小用?

    裴青:不覺得。隻要能替換老子歇兩天,老子誰都敢用,禁軍都不帶怕的。

    “怕是不行。”季景西無情澆熄他的野望。

    “為何?”

    城中原有兵力都折在先前的戰鬥裏了,如今撐起平城防衛的都是裴世子帶來的一千近衛軍。這些日子輪軸轉,守城、打探、救災、挖水……近衛營的老爺們哪吃過這等苦頭,他們連戰場都沒上過兩次,早就隻剩一口氣撐著了,再不歇歇,怕是都要倒下。

    “這便是我要說的壞消息。”季景西神情嚴峻,“賑災隊伍裏,有人病了。”

    坐在楊繾另一側的溫子青不由動了動眉梢,少見地接話,“什麽病?”

    “時疫。”

    咣當一聲,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空杯,“時疫?!”

    “確診了?”溫子青眉心蹙得更厲害。

    季景西深吸了口氣,“二十位太醫結論一致。”

    周遭頓時傳來陣陣倒抽冷氣聲。

    昭和二年的大旱幾乎覆蓋了半個大魏國,甘、承二州的災情幾個月前便已報達天聽,唯有漠北因常年氣候幹燥而並未在開始時引起人們注意,待旱情爆發,為時已晚。如今北境連續五個月無雨,不少地方都傳來疫情並發的消息。作為受災最為嚴重的平城,其實早前也已死過一大批人了,直到溫子青出現,才徹底將疫病苗頭掐滅。

    如今乍然聽到時疫二字,反應最大的還是半途加入、從未親身感受過危機的裴青一行。

    “到底什麽情況,把話一次說完。”靖陽再無先前的好心情,神色冷峻至極。

    季景西道,“幾日前我們收到了賑災隊伍即將抵達的消息,我命人相迎,到了才知原是來趕赴上任的新任太守鄭誠身體不適,季玨於是讓隊伍停下休整。結果不出一日,病情蔓延,大半人倒下,連虎賁營的精銳都沒逃過。如今季玨不敢進城,怕疫病範圍擴大,不得已紮營城外十裏,全營戒嚴。”

    “新任太守為何會突發疫病?”靖陽嚴肅問道。

    “聽說是自打入北境便開始著手賑災,一路行來走過不少重災之地。”季景西語氣裏難掩敬佩,“大概不知何時埋下了隱患。”

    裴青臉色也不好,“你方才說新任太守,是那位武義伯鄭誠?”

    季景西頷首,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身邊沉默的少女,“你沒聽錯,正是那位原征西軍將領,後因傷退居二線,掛職兵部的鄭誠。他兒子**還差點成了皇姐的未婚夫。”

    靖陽沒好氣瞪他一眼,道,“武義伯此人向來義薄雲天,這的確是他能做出的事。不過武義伯雖早年有傷,但到底是武將,身子骨較常人硬朗許多,連他都病倒了……小七可還好?”

    季景西搖頭,“他沒事。”

    宮中之人,尤其是皇子們,身上本就常年帶著病邪難侵的好東西。季玨年輕,自小習武,身強體健,加上身份尊貴,鄭誠不敢讓他深入重災之地,倒是僥幸逃過一劫。

    突如其來的壞消息,讓眾人都瞬間沒了興致。一片寂靜中,楊繾突然湊近季景西,濕熱的呼吸頓時噴灑在他脖頸上,激起一小片顫栗。

    後者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往後躲,手卻誠實地環上少女纖瘦的腰肢,“哎寶貝兒,別,不好吧,這麽多人在呢。”

    楊繾拍掉他的手,在眾人震驚的注視中鎮定直起身,“你從哪回來的?為何身上除了金創藥,還有艾、柏之味?”

    一句話,問得所有人一愣。裴青靖陽等人疑惑不解,唯有溫子青神色忽地一變,翻身而起,兩手一抄便將楊繾整個抱離季景西身邊,“別靠近他。”

    少女措不及防被半空掄了個圈,雙腳落地時還沒反應過來,季景西卻是猛地沉下臉,“溫喻之,你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溫子青臉色不變,雷霆出手掐住了他的腕脈。

    “你去過營地了。”片刻,他斷然開口。

    季景西飛快地蹙了下眉。

    “營中既有太醫,為防時疫擴散,定會熏藥以預防,艾、柏便是其中最常見的兩種。”溫子青手還掐在他腕上,“燕世子,你最好確定你沒事。”

    被人點破,季景西也顧不得旁人反應,先抬頭去看楊繾,果然後者震驚之下,眼睛倏地紅成了兔子。他頓時慌神,“……別聽他危言聳聽,我沒事。”

    楊繾顫著雙唇說不出話,臉色發白,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

    怪不得幾日尋不見人,還以為他是氣瘋了,與她置氣,故意躲著不見人,結果卻是出了城!出城便也算了,居然明知城外生疫還敢去!他是不是忘了他身上還有傷??

    “季珩,你真是好本事……”楊繾氣得直抖。

    “我沒事!真的。”季景西著急解釋,想起身,卻被溫子青掣著無法動彈,隻得急切地望過來,“我隨身帶著驅邪去病之物,又有你贈我的‘洛神’驅病安神,這麽多年好藥沒少喝,本就不易染病,保險起見還特意等了兩日,得了小孟的準信才敢來見你的,寶貝兒你別……嗨呀!我的錯,你別氣,我知錯了。”

    “斐然也來了?他是隨行太醫?”裴青已經不知該如何表達這一連串驚嚇。

    季景西顧不得理他,就這麽期盼地盯著楊繾,直等到她麵上狐疑稍去,才大鬆口了氣,幽幽轉過來對裴青說,“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不隻孟斐然來了。”

    裴青愣,“還有誰?”

    季景西動了動唇,沒說話。

    “你倒是說啊。”

    “……”青年到底沒敢說出來,懊惱地抿住唇,心虛地看了一眼楊繾,又轉頭望自家皇姐。

    靖陽被他這眼看得心顫,眉梢不自覺抖了抖。

    姐弟倆默默對視著,片刻後,靖陽驀地咬牙咒罵一聲,等不及溫子青把脈的結果,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欸,殿下你去哪兒?”裴青眼神追著靖陽,“別走那麽快,小心傷口……”

    話沒說完,靖陽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節假日前來更新!

    漠北副本馬上結束,該換地圖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