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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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京?

    楊繾愣了愣,“我本就有回京的打算。”

    “這樣最好。”楊緒塵甚是欣慰, “打算何時啟程?”

    “大哥認為呢?”

    “自然越快越好。”楊緒塵道, “你已近三個月未在京中露麵, 再不出現, 恐流言四起。你出京的借口是去崇福寺祈福, 如今壽寧節將近,是時候從香茗山下來了。”

    他意味深長, “祈福不能替代……這可是大不敬。”

    楊繾心裏默算了下日子,不得不同意自家大哥的說法。下個月便是壽寧節, 楊緒塵的身子和季景西的傷勢都注定了他們不能急,最快也要走半個月。這樣一來, 留給她的時間就極少了。

    “大哥的意思, 是讓我即日動身?”她不由蹙眉。

    楊緒塵不置可否。

    “是否太急了?”楊繾覺得自己還能掙紮一下。如今漠北災情未消,隱患重重,新任太守又病著, 漠北軍與北戎敵寇之間劍拔弩張……她雖隻是幫靖陽公主與季景西打下手, 可也早已對北境事務上了心, 就這麽走了,著實放心不下。

    “要不……我對外稱病?”

    楊緒塵好笑,“怎麽, 崇福寺是什麽邪崇之地?信國公府世子與嫡女入寺便一病不起?”

    “……”

    青年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擺,“大哥並非在與你商議,是通知。盡快回京不僅是我的意思,也是父親的意思。如今新太守已至, 又有七皇子以天子特使身份全權負責賑災事宜,齊孝侯世子身背聖命,也會從旁協助,北戎敵寇那邊有漠北軍掣肘……阿離,你沒有留下的理由。”

    楊繾沉默。

    “給你三日交代此間事宜。”楊緒塵不容拒絕地開口,“三日後,我們動身回京。”

    ……

    所以,她家大哥還真是來捉她回京的,親眼確定靖陽殿下的傷勢,不過是順勢而為。若非如此,他大可來信催促,而不必自己跑一趟。

    不過是怕她一拖再拖。

    即將離開漠北,楊繾一整日都無法安心在政務廳坐著,處理事務也有些急躁,好不容易熬到夜幕星垂,匆匆用了膳,便去了季景西“靜養”的偏院。

    被勒令隔離的景小王爺此時正百無聊賴地癱在庭院裏賞星星,請脈的大夫前腳走,後腳楊繾便至,季景西一見到她便樂,招招手示意她近前。

    景小王爺今日又換回了一身紅裳,如墨的發被規規整整地束在腦後,露出那張奪目攝人的俊美臉龐。他懶散地倚在軟靠上,支起一條腿,紅衣鋪了一地,神色輕鬆,眸中帶笑,仿佛並非身在情勢嚴峻的漠北,而是醉臥在盛京朗月清風下的溫泉行宮。

    他手邊的矮幾上孤零零放著一壺清酒並一盞玉碟,楊繾走近便聞到空氣中淡淡的醇香,上好的秋露白,十年陳釀。也難為他能在這苦寒的漠北尋到這等好酒。

    想到他傷勢未愈,楊繾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探手拿過酒壺掂了掂,半瓶晃蕩,居然沒喝多少,心下這才稍安。

    “見著楊緒塵了吧?”季景西拖著不緊不慢的語調開口,“是不是嚇了一跳?”

    楊繾放下酒壺老實點頭,“你今日感覺如何?可有發病的征兆?”

    “好著呢。就跟你說是溫喻之小題大做,你不信。”季景西還保持著看天的姿勢,胳膊一倒,瘦而血管分明的手腕大咧咧遞到跟前,“自己瞧。”

    楊繾搭脈半晌,隻得出這人氣血虛的結論。他傷勢未愈,這樣的脈象的確是正常的。

    她放心不少,也學著身邊人的模樣靠上軟靠,抬頭看起星空。

    “我記得你與溫師學過觀星的皮毛?”季景西眼角餘光瞥見她的模樣,唇角泄出幾分笑意,抬手,“看得懂嗎?”

    “不懂。”楊繾搖頭。她跟隨溫師學的是書法,觀星方麵僅背過星象圖和天官書,照本宣科都有些勉強,溫師也不願教她許多。

    季景西輕笑著斟了杯酒遞給她,“世人信命,曰人生而有定數,星宿鬥轉皆蘊其中。曲寧溫氏因此千年不倒。我在認識溫子青之前,聞他‘觀一眼而知天下’,當時便覺可笑,與人說既然這位溫家少主這般厲害,怎麽曲寧溫氏還偏居在那窮酸之地,以至於天下人隻知五公二侯,卻不知溫家也是世襲封侯的人家。”

    少女意識到那是他用過的酒盞,悄悄紅了耳根,卻還是小口小口地喝完,乖乖放下空盞後才道,“溫家人的權欲之心比之其他世族小得多。”

    “可溫喻之學的卻是濟世治國之道,否則也不會甫一入京便被封國師。”季景西含笑,“距離上一任帝師攪弄風雲才不過數載,溫家便又培養了一位優秀的少主。如何解釋?”

    楊繾無言以對。

    “你可知如今漠北流傳著一句什麽?”季景西口吻疏淡,“慈悲濟世溫少主,神醫神喻霜白衣。溫喻之五月北上,未卜先知,入平城之前已妙手救人無數,尋水淨源之舉也有,北境疫情未全麵爆發,他占一半功勞。待他日回京,必無人再質疑國師之能。”

    “……溫喻的確很早便說過五月後北方恐有異。”在這件事上,楊繾不得不再次感慨溫家人之能,“那時我以為他意指北戎敵寇,從未想過竟是天災。”

    “是啊。”季景西半是嘲弄半是感慨,“實在優秀。”

    楊繾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你想說什麽?”

    季景西並不接話,隻輕描淡寫地話鋒一轉說起了旁人,“除了溫子青,你師兄謝卓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家破人亡而不甘死,苟且偷生十餘載,終以狀元之姿入大理寺……”

    大魏朝曆屆大考名列前茅者,無一不是先從翰林熬起,遠的不提,就說蘇奕,也是翰林修史一年才被提至中書舍人,偏到謝卓,寧願去大理寺做一個小小主簿也不願按部就班。

    “阿離可知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何人?”

    “嚴嶺。”楊繾不假思索道。

    季景西頷首,“嚴老算算距離致仕也沒幾年了。”這位老人家做了一輩子的官,單單在大理寺便待了十幾年,可謂實打實的朝廷重臣。“你可知謝卓為何會選大理寺?”

    “師兄說他於律法一道頗有興趣,也誌在此。”楊繾答。

    季景西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樂不可支,“寶貝兒,別告訴我你信了。”

    ……不對嗎?

    他笑了半天才停下,看過來時眼裏還有殘存的笑意,“也不知我是該開心你並不關心謝卓的選擇,還是該擔憂你如此輕信於人……寶貝兒,你記著,這世上的聰明人做出的每個選擇都有原因。謝卓選大理寺,不過是因為這是一條能讓他快速晉升的路。”

    “嚴嶺曾受過陳留謝氏的大恩。”他好心地為楊繾解惑,“此事幾乎無人知曉,我也是偶然從舅父口中得知,嚴嶺入大理寺後第一次獨立經手的案子出了大差錯,得罪了我那位在當時權勢滔天的厲王叔,險些丟官喪命,而保下他的正是當年的謝相公,也就是謝卓的祖父。”

    楊繾頭一次聽說這等秘事,大為驚訝,“可據我所知謝氏出事時……”

    “謝氏出事時嚴嶺不過是個少卿。”季景西打斷她,“牆倒眾人推,大勢之下,他選擇了自保,這很容易理解。不過人心真的很奇妙,還記得我太子堂哥為王謝翻案時誰是主審嗎?”

    ……是嚴嶺。楊繾心裏默默答。

    “所以明白了?嚴嶺對謝氏有愧。這份愧,多年後會全然回饋在謝氏子身上。”季景西漫不經心道,“你猜謝卓知不知道嚴嶺與謝家的這份淵源?”

    信息量有點大,楊繾覺得自己腦子不夠使。她懂季景西在說什麽,他就差明說謝卓入京後的每一步都是算計好的。然而哪怕他們之間早生罅隙,楊繾也本能地不願將記憶裏的師兄想得太過功利。

    可官場,本就是個功利的地方。

    “不好受?”季景西將她的臉色看在眼裏。

    楊繾神色複雜地搖頭。

    拿信國公府為跳板也好,義無反顧投向太子陣營也好,利用大理寺卿的愧疚為自己的前程鋪路也好,都不過是謝彥之為達目的所作的選擇。

    謝卓做錯了嗎?沒有。過分嗎?也不至於。陳留謝骨子裏便浸淫著野心,他既選擇以謝氏少主的身份回京,必然要爭些什麽,這無可厚非,更無可指摘。

    楊繾隻是有些難過。

    當初那個一片赤誠對她百般好的師兄,不知何時已戴上了厚厚的麵具,無常的命運、漫長的時光,終究是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道名為“陌生”的痕跡。

    季景西重新看向天幕,“謝彥之是個有想法的人,這一點上,不得不承認他是值得欣賞的。換個人不可能做的比他更好了。等著吧,他遲早位極人臣。”

    楊繾輕歎著垂下眸。

    “你我一輩,真的出了許多不得了的人啊。”季景西輕聲喟歎,“海闊魚躍裴子玉,少年將才袁霆音,懸壺濟世孟之章,博雅廣聞蘇煜行……還有顧亦明、陳澤、徐衿,每一個,都是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就連北戎那位一統舊部的年輕新主,也算個梟雄了。”

    楊繾抬起頭。今晚的季景西,真的很不對勁……

    卻見紅衣青年轉了個身,支著手臂,定定直視進她眼底,“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楊繾,你看上我什麽了?”

    楊繾呼吸一頓,全然沒料到她等來的會是這麽一句直白的問話。

    季景西似乎真的很好奇,“這麽多人,為何偏偏是我季珩入了你的眼?”

    “……”他太直接,卻讓楊繾手足無措,“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說說又何妨?”季景西唇角噙笑地看她。

    楊繾怔愣地與他對視,“我不知道,很多,我說不好……”

    季景西笑起來。

    他坐起身,將她微涼的手裹進掌心裏,指尖緩慢摩挲著少女柔軟的手心肉,好一會才道,“我季景西活了十八載,自出生起,身份尊貴,受盡榮寵,金石權勢唾手可得,目下無塵眼高於頂……若不是生命中出現一個你,這輩子都不會生出任何怯懦之心。”

    楊繾心微微一顫。

    “我時常想,你我是否真的兩情相悅。”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鳳凰台下你助我殺敵,無名穀中背我踏棘,製百日沉香減我病症,有疾時守我整夜不離……過往種種,好似都能以一言概之,便是你天性良善,教養使然。若換做他人,不是我,你似乎也能待人這般好。所以即便知你心意,夜闌驚醒時也常會懷疑這一切是否是真。”

    “我生怕你不過一時興起,日夜緊張唯恐他人奪我所愛,日複一日與自我對峙,強迫自己與近乎可笑的卑微和解,篤定前行又惶恐不安。”

    而這一切都不過源於一件事,那就是他季景西極度清醒地意識到,他並不如自己想象中好。

    楊繾呆呆聽著,掌心不知何時溢出一手的汗,心中顫栗如病入膏肓,不知不覺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著眼前人的袖擺。

    她聽懂了,並抑製不住地從靈魂深處生出強烈的恐懼,總覺得下一刻這個人便要離她而去。

    耳邊是季景西恍惚從天際盡頭傳來的聲音,一字一句,刻骨入魂,“我為皇姐擋箭時,心中唯有一念,便是我不能死。否則多年後楊繾可還能記得季珩是何人?而我又怎能忍受你有朝一日忘了我。是不是很可笑?哪怕命懸一線,我怕的都是你不再愛我。”

    “你別說……”楊繾喉嚨幹的厲害。

    季景西抬手幫她拭去不知何時湧出的淚,“你不知我在政務廳前見到你時有多高興,魂魄離身又複貼合。很神奇,隻那一眼,我全部的心思都被熨得服服帖帖,從此再不見低穀深壑。後來我就明白,原是在那一刻,我如此直切而真實地感受到了你是心悅我的。與我而言,那便是一劑生死人肉白骨的良藥。”

    他傾身而來,輕輕淺淺地一下一下吻去眼前人的淚水。

    “楊繾,你不知我有多愛你。”

    心中樓閣在這一刻天塌地陷全數坍縮,楊繾整個呆住,待反應過來時,人已撲進季景西懷裏,眼淚不要錢似的湧,哭得無聲而慟切。

    季景西輕拍著她的背,“寶貝兒,我真的很開心你能來漠北。”

    楊繾緊緊摟著他,渾身上下都透著濃烈的不安,眼淚更是止不住。她連話都說不出,隻能死死攥著他的衣衫,嘴裏哆哆嗦嗦吐著斷續的字,“季珩……你、你是不是不……不要我了?”

    季景西呼吸一頓,上翹的唇角幾乎刹那間僵住。

    片刻後,他把人從懷裏撈出來,無奈又好笑,“想什麽呢,我剛才那些話白說了是不是。”

    楊繾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會問出這句話,巴巴盯住他,季景西隻好又重複一遍。

    得了他的保證,少女這才心安,末了問道,“……你知道我來漠北做什麽嗎?”

    “知道啊。”季景西答得極為順溜,“擔心我嘛。”

    楊繾搖搖頭。

    季景西頓時氣笑了,“過分了啊寶貝兒。”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楊繾又想哭了,“我怕你疼。”

    “……”

    這句話殺傷力太大,季景西瞬間便紅了眼眶。他險些控製不住自己,在楊繾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握了握拳才忍下來,想說點什麽,卻發現自己竟無法開口。

    楊繾抹了把臉,“大哥說我該回京了,三日後動身。武義伯來了,七殿下也來了,此處有他們,還有裴子玉、孟斐然、溫喻之,你不用再擔心北境了……我們先前說好一起走,對的吧?”

    季景西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在少女期盼的眼神下好一會才點頭,“對。”

    楊繾這才破涕為笑,但還固執地攥著他,“我也想告訴你一件事。”

    季景西洗耳恭聽。

    “去歲我與溫喻上一丈峰見帝師,而你同靖陽姐姐則直至入夜才被允許出陣。”楊繾哽著嗓,“在此之前,溫爺爺曾為我卜過一卦,並問我一句話。”

    季景西心猛地一跳。

    “他問我,可否遠離你與靖陽姐姐。”她每個字都透著執拗,“我說我不願。”

    “……”

    “你看,我也曾為你不懼天命。”少女眼眶通紅,卻依舊努力地翹起唇角,笨拙地向眼前人攤開她全部的心意,“如此,你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  酒後大型情話battle現場(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