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久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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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景西好不容易把人哄睡著時,幾乎想仰天長歎一聲。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楊繾, 明明眼睛都困頓得睜不開, 卻死死拉著他不放, 也不知是哪來的執念與不安, 倔強地趴在他懷裏, 攥著他的衣襟,不管他如何溫言軟語相勸就是不願鬆開。
放在平時, 景小王爺尾巴怕是都要翹到天上,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他家寶貝兒百年難遇的黏人。瞧瞧, 這是什麽絕世可愛啊,像隻溫順的小貓兒, 所有的安全感都來自於他……幸福感在這一刻爆棚至了天際。
修長的手指在懷裏人軟軟糯糯的臉頰上流連忘返, 季景西近乎貪婪地描摹著楊繾的五官,纖長的羽睫,遠山般的眉, 挺翹的鼻尖, 溫軟的唇……一遍一遍, 直到腦海深處深深刻下每一寸的模樣。
他低頭吻了吻少女,把人抱起往外走。他傷勢未愈,每走一步傷口都在撕扯發疼, 沒多久衣衫便被血跡洇透。
無風與無霜不知何時現身,幾次想為他分擔,卻都被拒。
少女乖巧地倚在他肩上睡,她比從前瘦了許多, 漠北兩個月高強度的忙碌讓她臉上最後一點嬰兒肥也消失殆盡,季景西抱著人,心軟的一塌糊塗。
就是這樣一個綿綿軟軟的女兒家,倔強地對他說“我也曾為你不懼天命”。
季景西又低頭親了親懷裏人的臉頰,穿過庭院往外走,一直走到府衙大門前。那裏,幾輛裝套好的舒適馬車靜靜停駐,車前立著幾個身影,在他出現時齊齊望過來。
最前麵的是楊緒塵,而後是靖陽、暗七、以及塵世子的小廝落秋。
暗七,也就是謝影雙伸手想把人從季景西手裏接過,卻被輕輕避開。後者越過謝影雙,踩著上馬墩,小心翼翼進到車廂裏,動作極盡溫柔地把人放在軟墊裏。
借著府衙大門前吊燈微弱的光,季景西認認真真地看著眼前少女沉睡的臉,嘴唇無聲動了動,末了輕輕在她額前落下一吻,轉身下車。
楊緒塵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裏響起,“我說過三日後再走也不遲。”
“就今日。”季景西的溫柔在轉身那一刻便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沉肅,“今天她還能走,三日後,我就不保證還願意放她回京了。”
楊緒塵冷笑了一聲。
作為這場不告而別中為數極少的知情人,靖陽擔憂地瞥了一眼馬車,“人睡得沉麽?”
“放心。”季景西站在燈影下,一雙眸子被濃墨般的陰影遮擋。酒裏的藥足夠她睡到北境府邊界,他清楚她對這種藥並無抗力。
靖陽臉色不好,“……阿離定會怪我們。”
無人接話,空氣裏安靜至極。
半晌,季景西的聲音打破死寂,“走吧。”
靖陽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上前抱了抱楊緒塵。後者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克製地用唇碰了碰她的發。
“保重。”靖陽嗓音發幹,“此一別……”
楊緒塵眼睛裏似有千言萬語,可到底也沒說出來,隻用一個笑表示自己懂她的未盡之語。而後,他轉向季景西,“小王爺。”
季景西於黑暗中抬眼。
“但願你不後悔今日的決定。”塵世子平靜地看他。
季景西冷硬的聲音好一會才響起,“我馬上就會後悔,所以趕緊從本世子眼前消失。”
……
車隊悄無聲息駛向府衙的相反方向,不一會便徹底與夜色相溶。府衙前頓時變得空空落落。兩道身影靜靜佇立在青石階上,靖陽拍了拍身邊人,“回吧。”
“皇姐先行一步。”季景西的聲音混在瑟涼的秋風,“我再站會。”
靖陽微歎,“你這是何必……算了。”
季景西低頭摩挲著腰間的繩紋佩,沒有回答,聽著身後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才複又抬頭遙望馬車離去的方向。
阿離,你可知我剛與你分別,便已相思入骨。
……
季某人從孟斐然那裏討來的藥,果真如同它的名字“十日醉”一般,足足讓楊繾睡夠了十日才睜開眼睛。彼時行進的馬車已連續踏過幾個州府版圖,再有一日便能進入京畿。
楊繾醒來不知身何處,呆呆望著車頂內壁神遊,直到不斷傳來的馬車震顫撥雲見日般讓她徹底清醒,她才恍惚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出現了空缺。
她猛地一個打挺坐起來,環顧了一圈空蕩車廂,頓了頓,猛地掀開車門——入目一片秋色遼闊,黃葉漫無邊際地延伸至整個天地間,是個林子。
楊繾心跳得極快,第一反應是自己遭了賊人劫持,然而還沒等她捋出個逃脫方案,先前壓在掌心上的車轅紋路突然映入眼簾。她不敢置信地看了許久,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那是弘農楊氏的族紋。
馬車停下,謝影雙急匆匆跑來,待見到整個呆滯的楊繾時忽然有些不敢近前,但很快又壓下猶疑,出聲喊醒了人。楊繾在謝影雙的攙扶下踉蹌下車,在前一輛車上與楊緒塵碰麵。
麵對剛醒來的少女,謝影雙一句不敢多說,楊緒塵卻不同,三言兩語便將他們提前出發一事交代了。
楊繾半晌回不過神,良久才問,“……走了幾日了?”
“十日。”楊緒塵停頓了一下,補充,“前麵便是京畿了。”
楊繾用力閉了閉眼,想到季景西親手遞來的那盞秋露白,咬牙半晌才吐出三個字,“……十,日,醉。”
謝影雙驚訝,“小姐知道‘十日醉’?”
楊繾抿唇不答。
她怎會不知?季景西曾告訴過她,當他一連多日無法入眠時,孟斐然必會給他下‘十日醉’,隻是沒想到這玩意有一日也會用在她身上。
除了‘十日醉’,還有什麽能讓她不多不少整睡上十日的?
她不明白為何要瞞著她。她雖提過同行,可也知輕重,若是與武義伯交接事務實在繁雜,她也不是那等任性胡來的脾氣非要讓他們拋下爛攤子離開。
一肚子暴躁委屈撐得少女臉色無比難看,可注意到自家大哥那因日夜兼程趕路而蒼白如紙的麵容,再多的氣也發不出。她委屈得爆炸,卻硬生生消化在了半日的沉默裏,最後也不過說了句“大哥保重身體”。
聽她終於開口說話,一旁的謝影雙才悄然鬆氣,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塵世子為何敢實話實說——他根本就料定了自家妹妹太過通情達理,又無比尊敬心疼他這個兄長。
謝影雙暗衛出身,七情六欲極淡薄,可不知為何看著馬車裏似乎若無其事的楊繾還是感到了陣陣心疼。
被這樣蒙在鼓裏送走,她家小姐心裏一定不好受極了。
楊繾的確很難受。自一覺醒來身在馬車裏開始,心慌與不安就如影隨形。她總覺哪裏不對,可又說不上來,細想起來答案又很明顯:楊緒塵哪怕明知自己的身體無法負荷這樣的跋涉,卻仍僅用了十日便從漠北趕到京郊,除了為斷她可能生出的不理智念想外,想來也沒別的含義了。
既然不可能再返回漠北,那就隻能自我開解。她告訴自己,早一日晚一日離開其實並無差。手頭未處理完的那些條陳事務,不交接也無妨,有季景西在,他總能處理好。
唯一讓她意難平的,是沒有人對此有過一句解釋。
沒有信箋,沒有字條,沒有傳話,什麽都沒有。
楊繾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可開解來開解去,她還是默默決定給這季景西記上一筆,待來日他回京再算賬。
他們按原計劃去了崇福寺。楊緒塵病弱的身子骨終究沒能負擔住這場奔波,入寺後便病了。楊繾因著先前的鬱結,也小小病了一場,不過比起兄長,可謂是來得快去的也快,前後不過兩日,連祈福都沒耽誤。
至於“被不告而別”,本來也開解得差不多,最後一點介懷,也隨著楊繾回府前收到季景西與靖陽的書信時徹底消失。
兩人信中都乖乖地給她致歉,態度誠懇,措辭嚴謹。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的緣故,姐弟倆連日常的傷勢恢複情況都交代得很清楚,季景西更是事無巨細地說了自己喝的藥,用的膳,還說待與新太守做好交接、傷勢不至影響趕路後,會以最快速度回京,最晚年節前,到時帶她去秋山看雪,去廟會上賞燈,除夕宮宴上一起看煙花。
末了,楊繾還發現了一支已經風幹了的紅蓼——在平城時,景小王爺偶爾會命人尋來一簇置於政務廳的書桌上,聊給她解悶。
書信最下乃是一行極為飄逸的行楷,上書四字:以謹繾綣。
楊繾的心情肉眼可見地轉好了。
她離開得太突然,沒來得及做一些安排,尤其是子歸,因而提筆回信時特意給小少年帶了話,讓他在漠北多留一段時日,待賑災結束再與裴青一同回京。
回到信國公府,又是一陣久別重逢的熱鬧,而後幾日,等楊緒塵精神轉好,信國公楊霖就此次漠北之行細細地詢問了他們。
楊緒塵對北境沿途的觀察十分細致,結合著楊繾接手漠北政事後對災情的宏觀了解,兩人詳盡地將北境受災的情況轉達給了楊霖。後者聽得神色肅穆,沉思良久,給楊繾布置了一份草擬奏折的功課,命她回去後撰寫。
楊繾離去後,書房裏隻剩父子倆。
楊霖望著眼前的大兒子,“為父猜,你還有話未盡。”
楊緒塵苦笑。當真是知子莫若父
他張張嘴,罕見地不知從何說起,思忖半晌才道,“父親,恐怕我們要提前做好武義伯歸京的準備了。”
楊霖眼底微動,“哦?鄭誠竟病得如此嚴重?”
塵世子點頭。
楊相公若有所思,“那便回來吧。”
“那接替武義伯的人選?”
“……再看看吧。”
楊緒塵嘴唇翕動了兩下,把嘴邊話咽了回去,躬身答是。
事實證明楊緒塵的猜測分毫不差,沒過多久,新任北境府太守武義伯鄭誠病重的消息傳回京城,武義伯之子**殿上求情,皇上體恤臣子,特準予武義伯鄭誠歸京,同時頒下了原山西府太守趙群調任北境府太守、此前繼續由燕親王世子季景西主轄北境事務的聖命。
聖旨發出時,楊繾剛剛辭別陸卿羽從五皇子府出來,準備打道回府。
楊繾在漠北時,五皇子季琤與陸卿羽、六皇子季琅與顧家小姐相繼成婚。皇子大婚本是盛事,無奈今年乃不豐之年,多地大旱,連皇上都帶頭縮減用度,皇子們的婚事自然也不敢鋪張。
前一對還好,季琤出身不高,陸相家也清廉,雙方對禮部的流程並無異議。倒是後一對,六皇子季琅乃謝皇後膝下長成,天生要比旁的皇子身份高,娶的又是一等世家顧氏嫡女,而顧氏作為老牌世族,本就對這門婚事的倉促感到臉上無光,如今連規模都要縮減,一場儀禮下來,幾乎成為了各個世族的飯後笑談。
多虧陸卿羽邀她賞菊,同去的又還有蘇夜這個小萬事通,一來二去,楊繾迅速補足了這段時日京城的各種大小逸聞。
陸卿羽的這位妯娌,顧惜柔,顧亦明親妹,打小便與楊繾等人理念不合。顧小姐認為女子,尤其是世族女子當謹言慎行,遵禮儀大防,在她眼中,南苑十八子裏壓根就不應該出現女子。楊繾、陸卿羽、以及從前的蘇襄,過去沒少被以她為首的小團體指點評議。
用孟斐然當年的話說,比起楊繾,顧惜柔就是端莊過了頭。
偏生六皇子季琅卻是個愛玩的,兩人大婚不到半月,季琅便因夜宿青樓而被禦史一紙奏文參了個‘荒淫無度’,眾人還沒來得及看熱鬧,後腳六殿下又與那位二月二祭典上“一舞傾天下”的丁七小姐語裳傳出了好事。
風波鬧得滿城皆知,顧家再次被拎出來嘲,可丁語裳父親丁誌學如今正式調任京城,頂了裴青叔父裴樺的吏部左侍郎一職,也不是好得罪的,沒多久季琅與丁語裳便商定了婚期,再過一陣,就要稱丁七小姐一聲六皇側妃了。
季琅這般行事,簡直是在打顧惜柔的臉,更是在打顧家的臉。可偏生顧家一聲未吭。於是顧惜柔徹底爆發,就在楊繾回來前,悍然一花瓶砸破了季琅的頭……
太精彩了,聽得楊繾整個人都處於‘顧惜柔居然打人?是我瘋了還是她瘋了’的狀態裏,出五皇子府時還有些不相信人間真實。
直到影雙告訴他,北境又換新太守了。
聽到消息的一瞬間楊繾便皺了眉,影雙知她所想,惋惜道,“也就是說,公主與小王爺怕是要等趙群趙太守到任才能回來了。”
這一來二去,怕是又要幾個月。
楊繾抿起唇,無端生出一股被騙的感覺。
日子一天一天過,全國各地的災情逐漸得到控製,壽寧節後,漠北也終於迎來了近七個月大旱後的第一場雨。消息傳至京中,皇上龍顏大悅,不僅當即免了北境府接下來五年的賦稅,更是在早朝時狠狠誇了一番季景西與前去賑災的七皇子季玨,連帶沒來得及上任的武義伯鄭誠也跟著得了賞。
十一月,漠北旱情解除、疫情也得到控製後,季玨、溫子青、裴青相繼回朝,前者當日便被老皇帝留宿宮中,第二日聖旨頒下,季玨得以皇子身份主轄戶部與工部事宜。沒多久,裴青也正式接任齊孝侯爵位,成為同輩之中第一個完全繼承家業之人。
十一月二十八,新一任北境府太守趙群上折謝恩,與燕親王府世子季景西完成全部交接。燕世子景西不日啟程回京。
臘月初一,北戎新部整合完畢,於漠北邊境陳兵百萬,一封複仇戰書昭告天下。
臘月初七,漠北軍與北戎岐水一役正麵交鋒,鏖戰五日,兩敗俱傷,鎮國將軍袁穆負傷,軍心大動。
臘月十五,靖陽公主臨危受命,掛帥出征,與此同時,兵部奉旨調五十萬援兵入北境。
臘月二十三,漠北軍於晗窯關大勝北戎敵部,靖陽公主親斬敵方大將於刀下,逼迫北戎兵退數十裏,掛旗休戰。
當夜,新太守趙群在慶功宴上心疾複發,猝死。燕世子景西行至半路,被鎮國將軍袁穆派人請回主持大局。
至此,直至除夕夜,楊繾孤零零站在承德殿前冰涼的石階上,望著天幕中不斷升起、炸開、又消失殆盡的煙花,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興許,那時她並未猜錯。
漠北平城互訴衷腸的那個秋夜,就是一場無聲的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是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