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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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京城的昭和三年開始於一片陰霾。

    大旱所帶來的後續隱患終於在入冬後全麵爆發,凶年饑歲, 流民四起, 加上北地戰事, 讓原本應當濃鬱的年味都被衝淡不少, 越是接近權力中心, 越是能清晰感受到詭譎的氛圍。

    這種緊張的氛圍一直持續到二月二祭典,終於到達了一個巔峰。

    這一年的祭典依然由太子季珪主持, 隻不過旁邊多了個協助者季玨。七皇子季玨因漠北賑災有功而一躍成為朝中紅人,不僅開始參政, 祭典時還獲得了同太子一起親耕的資格,可謂風頭無兩, 聖眷濃厚。

    季珪的臉色簡直是肉眼可見的難看。

    可沒想到的是, 更讓他難堪的還在後麵。

    祭典的最後一環,沿用了上一次的人選,由明城縣君楊繾奏琴, 丁家六娘語裳跳祭祀舞。然而, 當年一舞動傾城的丁六姑娘, 這次居然在眾目睽睽下,措不及防地,摔了。

    丁語裳摔倒的那一刹, 楊繾驚得險些將琴弦崩斷,季珪更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震怒起身,眼神凶厲得仿佛要將台上那個白衣少女生吞活剝了!要知道作為祭典流程的全權負責人, 出了這等重大差錯,他難逃罪責!

    倉促之間,隻能先將丁語裳換下,由蘇襄臨時頂上,盡管不夠熟練,但好歹是將祭典順利完成。事後皇上龍顏大怒,不僅重罰了太子,更是要將丁語裳斬首。吏部侍郎丁誌學隻能當堂為女請命,言曰丁語裳下台時,一隻腳血流不止,顯然是被人陷害。

    皇上冷靜下來後便命宗正司查案,可當聖旨下了才猛然想起,宗正卿季景西並不在京城。朝令無法夕改,皇命於是落在了被季景西一手提拔的柳東彥肩上。

    一番徹查後,柳東彥將目標鎖定為六皇子妃顧惜柔。他繞過了顧家、繞過六皇子,雷厲風行提審了這位皇子妃,事情真相水落石出——為了報複勾引她夫君的丁語裳,顧惜柔與其親弟顧二少勾結,暗度陳倉瞞天過海,換掉了丁語裳跳祭祀舞的鞋子。

    此事搖身一變,變為了皇族家醜。

    而事情的結果也著實精彩:顧惜柔被奪了皇子妃誥命,太後一道懿旨賜其鴆酒。可季琅卻出乎意料救下了人,不顧反對地將顧惜柔養在了府中。至於丁語裳,雖死罪可免,卻活罪難逃,原已被流放離京,卻在半路被發現懷有身孕,於是皇家又秘密將人接了回來,低調地以滕妾之禮送進六皇子府……

    太子季珪也因此事,與季琅兄弟二人徹底反目。

    兩人這些年都各自有著經營,一朝分道揚鑣,立刻便在朝堂上針鋒相對起來。加上羽翼漸豐的季玨,兄弟三人攪得朝堂一陣動蕩。

    四月楊柳天,春雨細綿綿。

    楊緒南裹挾著一身涼氣匆匆走進暖閣,三兩下拍掉肩上的濕意,搓著手站在門邊喊話,“落秋,給爺端杯熱茶來。”

    暖閣裏,正在擺棋譜的楊緒塵停下動作,抬頭,“冷還不過來烤一烤,傻站著幹什麽?”

    “不行不行,”楊緒南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近來多寒雨,大哥你身子骨弱,我這剛從外頭回來,先散一散再說。”

    楊緒塵好笑地隔空點了點他,算是受了這份好意。

    吸溜著喝完茶,感覺周身開始暖起來,緒南這才坐到對麵端詳棋局,看了幾眼發現參不透,頓時沒了興趣,轉說起了外出之事。

    “……鄭伯伯的精神瞧著還成,就是還不能起身。我去時他老人家剛喝了藥,敘了幾句話我就告辭了。大哥你別說,時疫太可怕了,武義伯都痊愈了,身子骨都還像掏空了似的,虛得很。我看啊,沒個幾年養不回來。”

    今日緒南代表信國公府上門探望武義伯鄭誠,後者在北境府染疫後一度性命垂危,伯爵府彼時都已做好讓鄭曄這個兒子北上扶靈的準備了,誰知鄭誠硬是挺了過來。雖說落了病根,但好歹人是活下來了。

    楊緒塵的視線還落在棋局上,聞言道,“疫病凶險,能撿回一條命已是大幸。身子骨總能養回來,總比沒了命強。”

    楊緒南心有戚戚,“也是,鄭家哥哥剛入仕,要是一上來就丁憂也太慘了,三年過去,誰還記得他?”

    楊緒塵不讚同,“鄭曄蒙蔭入仕,以過去武義伯兵部侍郎的官銜,能進金吾衛已是頂天,如今能入禁軍,是皇上有意施恩提拔。對比第二位北境府太守,天壤之別。”

    武義伯鄭誠在北境的作為,足以為他兒子換來光明的仕途,哪怕當真沒挺過時疫,丁憂三年後皇上依然會看在鄭誠麵子上善待鄭曄,此乃君王之道。同樣是北境府太守,猝死的那位趙群可沒這等風光,府上隻得了一份撫恤賞賜罷了。

    一個是為賑災鞠躬盡瘁,一個是上任後還未有作為,誰更得聖心,一目了然。

    趙群死後,接替他的人為原鴻臚少卿郭仲興,楊緒冉的上司之一。

    如今放眼盛京,平輩之中到了年紀卻還未謀得一官半職的人寥寥無幾,其中最惹眼的便是楊緒塵。怕他多思及己,緒南本想多提幾句,想了想還是另起話頭,“對了,鄭家哥哥說明日會上門答謝。”

    楊緒塵應得漫不經心,“他這麽跟你說的?”

    緒南點頭,“說是鄭伯伯交代他莫要失了禮數,要當麵向父親致謝。”

    此話一出,塵世子停了動作。

    緒南還在繼續,“要我說,武義伯也太見外了,不過是遞個帖的事,沒必要非上門吧……”

    楊緒塵若有所思地拈了拈棋子,“是啊……太見外了。”

    兄弟倆又聊了片刻,塵世子索性撤了棋,看似不經意問道,“你姐姐近來在做什麽?”

    緒南隨口便答,“四姐嗎?隔上三五日去一趟南苑授課,其餘時候同平日無甚差別啊。哦,中間五皇子妃請姐姐過府小聚過兩回,還是我送她去的。”

    楊緒塵點了點頭,囑咐道,“往後你姐姐出門,若你得空,便親自接送她。”

    緒南滿口應下,隨即疑惑地看過去,“……奇怪,大哥怎的突然問起四姐的近況了?”

    楊緒塵一噎。

    “難道大哥近來都沒見過姐姐?”小少年話一說出來,先把自己嚇著了,“哎這怎麽可能,不可能的,都在一個府裏,怎會見不著嘛。”

    楊緒塵:“……”

    你有所不知,真的能見不到,隻要有心避開……

    心虛地咳了兩下,塵世子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

    送走了緒南,楊緒塵回到暖閣繼續擺棋譜,然而到底無法心靜,索性丟開棋局,窩在軟塌裏望著天幕間連綿不斷的雨發起呆來。

    他的確有一陣子沒見楊繾了,細算起來,應是從十日前開始。最後一次見,是她聽說了一個來自北邊的消息,跑來向自己查證,而他卻並未如實相告。

    自那以後,楊繾往驚鴻院跑的次數少了,而楊緒塵自己也因著莫名的愧疚與心虛,不敢麵對自家妹妹水汪汪誠摯的眼睛,幾次都尋了理由避開。

    在這個世上,楊繾無疑是塵世子最為看重的人之一。他們兄妹打小長在一起,自牙牙學語時妹妹便從未向他隱瞞過任何事,永遠坦誠而磊落。而他為了不辜負這份磊落,也同樣報以十成的真心。

    他對她欺瞞,所以羞愧。可並不後悔。

    他就是有點生氣,氣自己無法對她說實話。

    自己與自己置氣的情形很少發生在塵世子身上,他自製力極強,多數時候情緒控製得近乎苛刻,因而這會僅僅是起了個念頭便停了下來,轉而思考起了其他事情,直到廊下有人現身回話,眼皮才不緊不慢地抬了起來。

    “主子,謝影雙回府了。”暗三還不太習慣稱呼師妹的真名,這三個字念得有些澀。

    楊緒塵點點頭,“鶴城那邊她查清了?”

    “查清了。”侍衛平靜道,“尾巴處理得也很幹淨。”

    塵世子不吝誇讚,“辦事利索,手段也不錯,我們阿離識人眼光就是好。”

    暗三飛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決定選擇無情戳穿真相,“謝影雙從鶴城帶回來的消息,興許會提醒小姐什麽。”

    楊緒塵驀地住了口,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壞心情頓時控製不住地浮上來。他沉著臉盯著眼前的侍衛看,直看得對方受不住跪下,這才冷哼一聲,脾氣糟糕地回了內室。

    ……

    錦墨閣花廳,少女立於案後,提筆落墨,筆鋒綿柔而內斂,一行行字整齊得像刻意排列過。

    謝影雙脫了蓑衣,腳步輕盈地穿過回廊,剛在門前站定,便見少女抬頭望過來。謝影雙愣了一下,道,“小姐,影雙幸不辱命。”

    楊繾重新低頭落筆,“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不算好。”謝影雙答。

    少女沒有立刻發問,而是鄭重地寫完最後一個字,盯著看了片刻,這才放下筆,“說吧。”

    謝影雙沉道,“屬下在鶴城逗留三日,的確看到郭府在辦喪事,但棺槨內並無屍身。郭太守的庶母三年前便已病逝了。”

    十日前,在五皇子府,她從蘇夜口中得知了一個消息:北境府新太守郭仲興突然遞了丁憂的折子,回去為庶母奔喪了。

    【北境府太守一職是被詛咒了嗎,怎麽半年時間刷刷換了仨,誠心不讓表哥回京啊……】

    蘇夜一句無心之語,讓楊繾驀地心弦一顫,

    楊繾無法形容她當時聽到這句話時的心情,本能地沒敢多想,匆匆回府後,先去找了楊緒塵。出乎意料地,她的大哥頭一次語焉不詳地把她敷衍了過去。

    於是她命謝影雙走了一趟郭仲興老家鶴城。

    即便有所準備,聽到這個消息楊繾仍驚訝不已,“他是假丁憂?”

    謝影雙搖頭,“郭太守的確丁憂了。事實上,三年前郭太守的庶母病逝時,他正值升遷的關鍵時期,事情被他瞞下了。之所以這時候突然選擇丁憂,是因有人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此事,並以此相威脅。恕屬下無能,未查到那個威脅之人是誰。但屬下可以確定,郭太守混淆了庶母病逝的年份,將三年前的丁憂挪到了現在。”

    楊繾神色凝重。她等了十日,想了無數可能,結果如今卻告訴她,郭仲興是因為有把柄落於人手,不得已,“補”了個丁憂?

    “根據屬下探查,郭仲興之父早年離族分宗,舉家遷至鶴城。之後沒多久,郭太守父母雙雙病逝,家中僅剩一庶母。後者為避嫌,常年在姑子廟吃齋念佛,鶴城幾乎無人得知郭太守還有一位庶母。”謝影雙緩緩道來,“所以郭仲興三年前可以瞞下庶母病逝一事,三年後,他也能告訴世人,他庶母剛過逝,之前三年,不過是在姑子廟修行。”

    “那個姑子廟呢?”楊繾輕聲問。

    “人去樓空。”

    “……”

    做的真是幹淨。

    花廳裏安靜至極,許久,才聽楊繾低聲道,“逼迫郭太守丁憂之人,大概,就隻是希望他‘丁憂’吧。”

    謝影雙似笑非笑,“那要看接任他的是誰了。不過屬下倒是今日才發現,漠北那等荒涼之地的長官,竟也變成香餑餑了。”

    香餑餑?

    楊繾搖搖頭,“不對。”

    七個月前,她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回京的馬車上。車已行至京郊,不出一日便能到崇福寺。

    為了趕路,她的大哥連自己的病體都不顧,回京後足足病了一個多月才好起來。可想而知他們走得有多快多急,生怕走得不夠遠。

    她醒來之後,不等發問,大哥便一五一十地將提前離開一事和盤托出,理由充分,有理有據,令人無法不信服。

    楊繾信了。

    她秉承著對楊緒塵的信任,對季景西、靖陽的信任,說服了自己,沒有對被下十日醉動怒,沒有對倉促離開動怒,不僅壓下怒意,還心懷愧疚,覺得自己沒能好好告別,沒能妥當交接手邊公務,沒能讓季家姐弟對自己放心。是她自己沒做好。

    而後她又收到了兩封滿懷歉意與誠意的信。

    也是僅有的兩封書信。

    七個月,從深秋到暮春,從戰事爆發到如今戰局膠著,從武義伯鄭誠到前太守趙群再到如今突然“丁憂”的新太守郭仲興……漠北再無信傳來。

    “下一個北境府太守,也不會在任超過三個月……信嗎?”楊繾極慢,極慢地說著,聲音裏有著極輕的顫抖。她好似不小心觸到了什麽不可言說的真相,漆黑的眼眸深處是掩蓋不住的複雜。

    謝影雙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不信。”楊繾輕聲開口,也不知道是在回答自己,還是另有深意。

    她小心翼翼地將麵前晾幹的書信折疊,封漆,接著用力握了握手指,提筆寫下【季珩親啟】四個字——七個月來,她始終在往北邊送信,不論是否有回音。

    “影雙,我們再等等。”

    作者有話要說:  更啦!(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