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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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鄭曄如約持帖上門。在他設想中, 自己就是去向信國公拜謝一番, 沒曾想還不等走到楊霖麵前, 就在半路上先後偶遇了楊緒豐、楊緒冉、楊緒南、以及世子楊緒塵……
合著他來這一趟, 居然有幸把信國公府的男丁見了個遍?一等國公府這麽小的嗎?
例行向楊相公傳達了武義伯府的謝意, 鄭曄麵對這位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寒暄中不由便說了來時偶遇四位楊家公子一事。楊霖聽完, 撫須大笑,“除了緒南, 剩下三人怕都是有意為之。”
……鄭曄一臉茫然。
楊霖卻漫不經心地揭過了話題,“不用管他們。耀陽如今在禁軍可還適應?”
耀陽是鄭曄的表字。
鄭曄也顧不得追根問底, 連忙肅手, “一切都好。”
楊霖語重心長,“令尊文武雙全,上馬可戰四方, 提筆能治經緯, 你雖選了武, 學問也莫丟下了。”
鄭曄恭聲,“晚輩謹聽教導。”
楊霖欣慰地頷首。
過去鄭楊兩家私交甚好,後來王家出事, 王瀟獲罪,而武義伯是王瀟舊部,為避嫌,兩家才斷了來往。不過自去歲起雙方重新有了交集, 鄭誠能被任命為北境府太守也是楊霖舉薦運作的結果,說明舊日情分還是在的。
如今鄭誠因賑災染疫而險些去了半條命,楊霖心中不舒坦,總覺得這裏頭有自己一份責任,麵對武義伯之子,不自覺便多了照拂提點之意。
想到鄭誠,楊霖麵上笑意淡下來,“好好照看你父親。令尊一心為民,漠北百姓會記得他的高義。”
鄭曄沉默了一瞬,起身鄭重道,“晚輩此次上門,除了拜謝,也是代父向您傳一句話。”他抬頭瞥向楊霖身邊的侍從,“是有關漠北方麵。”
楊霖會意,揮手屏退身邊人。
鄭曄在他示意下開口,“家父說,回京養病,乃是不得不為。有人給他擺出了兩條路,一是回京,待他日病愈,既有功,又可另謀他誌。另一條則是留在漠北,安心‘養病’。”
楊霖眯起了眼。
安心養病?養多久?養病期間沾不沾政務?
是養病,還是變相架空?
“就這些?”
鄭曄點頭,“父親隻說這麽多。”
楊霖定定看著眼前的青年,半晌,似歎非歎,“轉告令尊,霖在此謝過他的好意提醒。”
青年躬身應下。
來之前他才知道,父親原是打算將某些事爛到肚裏,帶進棺材的。那天楊緒南走後,他老人家一人沉思了很長時間,然後才把他喚到近前,說出了這個令人既驚訝又疑惑的真相,卻沒明白,父親到底在提醒楊相公什麽。
鄭曄沒捋順其中深意,楊霖卻懂了。
武義伯之所以能任北境太守,是楊霖父子內外聯合運作的結果,而緒南代表信國公府上門探望,則是向鄭誠傳達了信國公府依舊待他如初的善意。鄭誠因此給出了回報,將自己回京的真相說出來,委婉地給楊霖提了個醒。
如果說原本楊霖心中對某些事的猜測隻有三分,那麽鄭曄上門後,三分就已作八分了。
鄭曄前腳走,之前“偶遇”人家的楊家四子後腳便跟進了書房,
有個文官之首的父親,楊家兄弟打小便自帶政治敏感度,對於朝局多少都有著自己的揣度,心裏早就憋得滿當當。如今好不容易武義伯府有人來,激動之餘,連楊緒塵都沒忍住跑去跟鄭曄打了聲招呼,可見對於漠北,他們有多在意。
除了緒南,其他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猜到了鄭曄上門定有深意,卻沒想會是這樣。聽完自家父親的轉述,楊緒冉第一個沒忍住,啪地一下捏斷了扇柄。
“好,很好,真是好樣的!”他生生氣笑了,“他季景西有本事弄走每一任北境府太守,硬扛著不回京,有本事對四妹妹直說啊!一聲不吭把人送回來,單方麵斷了聯係,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真以為信國公府嫡女是泥捏的,任人欺負?”
楊緒豐頭疼地捏太陽穴,“三弟,重點難道不是小王爺打算圖謀漠北,圈地為王嗎?”
“這是他晾著阿離的理由?!”楊緒冉顯然動了真火,“七個月!阿離往漠北送了四十封書信!季景西他回過一個字?難道你不也眼看著阿離一日日等,一日日消沉?他圖謀漠北與我等有幹係嗎?他對不起四妹妹才是與我這做兄長的有幹係!”
緒豐性子到底沉穩些,雖然心中也偏向自家人,卻試圖公允,“可這等事也不是能隨意聲張的……既然他有這心思,便要謹慎再謹慎,誰也說不好他繼續與阿離保持聯係會不會牽連她,進而牽連我等。”
楊緒冉啞了一瞬,氣衝衝地捶案,“反正我就是氣不過!我好好的妹子,為個男人受委屈……他這時候知道奮進了,早幹什麽去了。”
緒豐歎氣,轉而望向沉默的楊緒塵,“大哥是不是早知道了?”
楊霖也抬眸看向長子。
楊緒塵麵無表情,“是。”
“大哥???”楊緒冉不可置信。
“怎的突然就起了心思。”楊緒豐想不明白。
楊緒塵搖頭,“不知。但肯定的是,在武義伯到達平城前,季景西是沒動心思的。”
楊緒南呆愣地看三位兄長,好一會才如夢初醒,“等會等會,哥哥們,你們在說什麽?是我聽岔了嗎?你們說小王爺打算幹什麽?”
楊緒冉沒好氣道,“占地為王,圖謀漠北,你沒聽錯。”
“……怎麽看出來的啊!”小五崩潰,“哥哥們怎麽就能確定威脅武義伯的人是小王爺?武義伯不是因為重病垂危才回京的嗎?那個趙、趙太守,不是因為飲酒猝死的?還有郭太守,他是回去奔喪丁憂的啊!這些跟小王爺有什麽關係?”
楊緒冉冷哼,“三位太守上任後接連出事,你覺得這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警告地瞪了緒冉一眼,示意他收收脾氣,楊緒豐語重心長地對自家小弟道,“為兄且問你,武義伯上任前,是誰主轄漠北事務?地方官出事後,又該由誰及時接手政事?漠北一旦沒有太守,誰說了算?五弟,你有算過景小王爺插手北境事務多久了嗎?”
楊緒南愣。
是了,季景西好像已經離京近一年了,主轄漠北政事,也快一年了。
“可也不能證明這些都是小王爺做的吧。”小五試圖垂死掙紮。
“郭仲興的庶母三年前病逝,他逃了丁憂。季景西抓住了這個把柄。”楊緒塵突然開口。
楊緒南:“……”
“在漠北時,季景西曾單獨與武義伯相談一炷香的時間。”塵世子抬起那雙古井般死寂的眸,直勾勾望向小少年,“你認為,他為何要不顧性命之憂,堅持接觸一個染疫的重症者?探望新任太守?交接政務?體恤重臣?”
——是威逼。
書房裏靜得仿佛掉根針都能振聾發聵。不知過了多久,被徹底說服的小少年看向案後的楊霖,“父親,小王爺這麽做,就不怕皇上生氣麽?”
楊霖半垂著眼,半晌才淡淡道,“他有足夠的理由。”
緒南不解。
楊霖點到為止地吐出兩個名字:“袁穆,靖陽。”
如果前兩位太守出事還能說得過去,那麽到第三個,基本上敏感之人多少都能有所察覺。以老皇帝的能力與帝王多疑的心思,怎會品不出這其中的不對之處?
即便季景西因此惹得皇帝生疑,可他占的一不是富庶之鄉,二非戰略腹地,根子上就不足以構成太大威脅。真正值得關注的,是靖陽公主。
她也未回京,且還重新掛帥了。
一個統帥百萬漠北軍的袁穆,加上一個手握五十萬援軍調度大權、由袁穆親手培養出來的高級將領靖陽,這才是令老皇帝如鯁在喉的存在。
季景西則不同。他不會帶兵打仗,所以不會染指兵權。巧的是,他剛好還是這一任宗正卿,是保障季氏皇族的最後防線。這意味著比起袁老將軍和靖陽,老皇帝更願對他付諸信任。
隻要季景西說一句他留下是為【監視漠北軍】,老皇帝就能甘心情願把他留在北境。
至於占地為王……季景西遲早會封親王,隻要燕親王季英還在京中,料想皇帝不介意提前給自己侄兒一個災後百廢俱興的貧瘠封地。
隻不過如此一來,一個手握宗正司與漠北全境的未來親王,在沒有足夠底氣翻出帝王手掌心之前,怕是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大禍臨頭了。
而這也恰好印證了楊緒豐的話——如今的漠北,會布滿無數來自京城的眼線。與京城保持書信來往?不存在的。
“既然我們知曉了此事……”楊緒豐神色複雜,“接下來該怎麽做?”
楊霖沉默不語,麵上依舊瞧不出喜怒。倒是塵世子輕描淡寫道,“冉弟不是說了麽,季景西占地為王,與我信國公府有何幹係?”
楊緒豐登時噎了一下,“什麽也不做?”
“難道二哥還想幫他一把?”楊緒冉撇嘴。
“……這不是考慮到還有阿離麽。”楊緒豐苦笑。
“男未婚,女未嫁,沒定親,沒換庚帖,季景西與四妹妹有關係嗎?”緒冉語氣幽幽,“就讓他成就他的霸業去吧。我們自家姑娘自家疼,你說得準他何時回京?還是二哥覺得,父親會同意阿離嫁到漠北去?等季景西回來,嗬,黃花菜都涼了。”
楊緒豐張張嘴,到底沒說出什麽反駁之語,摸著鼻子不吭聲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站在身為男子的角度,季景西這一舉動,可謂有勇氣有魄力,他們也願讚他一聲是個人物。但因為楊繾的緣故,如今不光是緒冉,恐怕父親和大哥也心中有氣。尤其是楊緒塵,怕是早在離開漠北時就已經氣過一場了。
很矛盾。一方麵他們都希望楊繾今後的良人有能力有手段,另一方麵又心疼自家姑娘。如果楊繾選的不是季景西,一切好說,可偏偏命運就是如此奇妙。
”……也許等季景西回京時,阿離已經看上旁人了。”楊緒冉突然幸災樂禍起來,仿佛看到了未來一幕,“我倒覺得溫子青是個好人選。鄭曄其實也不錯啊,再不濟……我聽說毓秀台論禮那會,謝卓每晚都在藏書閣後牆的巷子站好久?”
楊緒豐:“……”
其他人:“……”
“行了,口無遮攔了?”楊霖終於忍無可忍,抄起一支毛筆擲過去。
楊緒冉閉緊了嘴巴,臉上的笑卻越發燦爛。
敲打了幾人一番,這場限於信國公府男主子們的小會議正式宣告結束。楊霖打發了其他人,單單留了楊緒塵,等書房隻剩父子倆時,楊霖主動關懷起了長子,“心裏可還好受?”
“尚可。”後者答得中規中矩。
楊霖挑了眉,“為父倒是從未問過你,靖陽公主,你是何打算?”
塵世子垂眸輕語,“不改初心。”
“公主……是否也不打算回京了?這件事,是她與季珩合謀的,對麽?”
楊緒塵選擇了沉默。
望著眼前的長子,楊霖長長歎了口氣,“比起你妹妹,為父更憂心你。你自小心思細膩,喜怒哀樂盡往肚裏吞,比不得繾兒豁達,為父是怕你多思傷身。”
楊緒塵微怔,末了輕抿了唇,“重安多謝父親關心。”
“能不能給為父透露一二,關於公主,你打算如何行事?”楊霖不掩好奇地望著他。
塵世子哭笑不得,“父親……”
“說說唄。”信國公難得來了興致。
麵對老父親遲來的八卦之心,楊緒塵無可奈何,“若有需要,兒子不會吝嗇向父親求助的。您能不反對此事,本身已是對兒子最大的支持了。”
楊霖頓時老懷欣慰,幾乎要掉淚了,“還是我兒有良心啊!”
一個繼承人,一個掌上明珠,偏偏都看上了皇家人,還要麽手握兵權要麽打算做權臣,他這個老父親,真的很難做。
支持吧,太難了,不支持吧,舍不得。
楊霖心中不住歎息,眼底的心疼幾乎溢出來,“重安,其實你並未打算把公主娶進門,是也不是?”
楊緒塵猛地一滯,驀然抬頭望過來。
“怎麽,以為為父看不出?”楊霖反問,“知子莫若父,你行事又有多周全呢?從你妹妹陪公主下嶺南,到後來她與陳家子議親,再到為父順你心意把她送出京城,你哪一次行事,是把她拉向你自己的?你口口聲聲說要為弘農楊氏選宗婦,卻轉手把宗子身份讓給你弟弟;嘴上說著要讓靖陽做我信國公府長媳,卻放任她出走漠北……你揣摩人心的本事青出於藍,明知季君瑤與季景西,皇上隻會同意一人與我弘農楊氏結親,卻仍信誓旦旦,讓為父也一度生出了二者皆可成事的錯覺……重安,你告訴為父,魚與熊掌,如何兼得?”
“除非你一開始就沒打算成親。”
楊緒塵掩在廣袖下的手指抑製不住地抖了一下,“父親……”
“重安,”楊霖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鼻酸眼熱的感覺了,卻在此時麵對兒子,控製不住地紅了眼眶,“為父還沒老呢,還能為你們保駕護航,看你們成家立業,兒孫繞膝。我楊伯風的兒子,如何要受這天大的委屈?為父可曾攔過靖陽之誌?可曾阻你二人分毫?哪怕有朝一日靖陽手握天下兵馬大權,我弘農楊氏難道娶不得一個赫赫將軍?便是千萬人阻,為父也能保你們一世平安!你又何必犧牲自己去成全你妹妹?你又可曾想過,這般要至你妹妹於何種境地?又讓為父這個做父親的情何以堪?”
“父親……”楊緒塵聲音沙啞至極,“不是的。”
楊霖閉了閉眼,“你說。”
對麵人卻良久不見動靜。
父子倆無聲僵持著,半晌,才聽楊緒塵輕聲開口,艱難無比地咬著每一個字,“我的確沒打算成親,但這並非出於忍讓。”
楊霖微微一愣。他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麵色蒼白的長子,忽然背過身負手而立,仿佛是不忍看他這般模樣,又像是不敢麵對什麽。
“父親,楊重安已經活過第二十個年頭了。”在他身後,楊緒塵輕歎。
楊霖肩膀驀地一滯,上一秒還挺拔如鬆的背影,好似刹那間便佝僂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寫多了,分開發。
等我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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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還有人記得,大哥能活到幾歲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