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山風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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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緒塵頓了一下,再次開口時, 聲音裏已再無艱澀, “不成親, 不單是我一人之意, 靖陽也是同意的。隻不過她與我的出發點不盡相同。起先我以為她與我心有靈犀, 後來才發現是她有所隱瞞。為求真相,我背著她同帝師傳了信。”

    楊霖背對著他, 飛快抬手抹了一把臉。

    “父親可還記得,少時您曾求帝師為我卜過一卦。”俊逸清瘦的青年徐徐說著, 大抵想到了前事,唇邊噙了一抹笑意, “靖陽上一丈峰, 打著擺脫指婚、重歸自由的旗號,求的卻是我與她的姻緣。應我所求,帝師將結果告訴了我。不幸的是, 卜算結果與多年前無異, 或者說, 更糟一些。”

    聽到這裏,楊霖忍不住轉過身,“如何更糟?”

    楊緒塵苦笑, “靖陽命格貴重,殺伐之意甚,若嫁於我,不出三年, 必陰陽兩隔。且她早年征戰,身子損耗厲害,子嗣艱難,除非安於室,靜心將養三五年,興許有幾分可能。”

    ……楊霖半晌沒能緩過氣來。

    “她怕傷我命數,已立誌不嫁。”楊緒塵緩緩開口。

    漠北一行,一夜暢談。也許是靖陽已決意支持景西,長久的分別近在眼前,那一夜,兩人到底還是說開了許多過往舊事與心意。

    “不過她不知的是,即便她想嫁,我也沒打算娶。”他道,“反正兒子已不剩幾年壽數,何必呢,白白拖累一人後半輩子。”

    “住口!”楊霖忽然出離憤怒,厲聲打斷他,“不準說這等不吉之言!!”

    楊緒塵卻隻平靜地望他,“帝師曾言兒子廿三之年必遭死劫,孟國手言兒子活不過廿五,父親,這些,您一直都是知道的。”

    “你給我閉嘴!”楊霖重重一掌拍在幾案上,震怒之下甚至用上了幾分內息,生生將黃花梨木拍出一道縫來。

    楊緒塵識趣地不再說下去。

    楊霖隔空指著他,氣得渾身抖,好一會才站不住似的倒進軟椅中,不住地喘粗氣,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蒼頹下來。

    一片安靜中,隻聽他啞著嗓道:“明日,為父進宮求皇上為你與靖陽賜婚。”

    “……父親!”楊緒塵哭笑不得,“您這是生怕景西不殺回來啊。”

    “幹他屁事!沒本事娶媳婦還怪到老子頭上了?!”信國公已經徹底拋掉了君子風度,“我家閨女不愁嫁!我兒子娶親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他重重呼了口氣,等著氣息漸穩,理智逐漸回籠,複又開口,“與天爭命,為父不怕。不過塵兒,你興許不知,你及冠時,溫家子青送了你一份大禮。”

    楊緒塵一怔,忽然想起了冠禮時自家父母向溫子青跪拜的情形。

    “……溫家子青,乃曲寧溫氏百年來天賦登峰造極者,比帝師有過之無不及。”楊霖麵露疲色。大動肝火後,他終於後知後覺感覺到手疼了,“他在國師塔為你點了二百八十盞命燈作為你的及冠禮,且不管他是看在帝師麵子上,還是看在你妹妹麵子上,都當得起為父與你母親的大禮。”

    楊緒塵笑著接話,“是,兒子記得這事。命燈祈福有何貴重?難道還能逆天續命不成?”

    “能。”楊霖出乎意料答得斬釘截鐵。

    楊緒塵頓時愣住。

    “原本那二百八十盞命燈是用來化解你的死劫的。”楊霖淡笑,“可為父與你母親卻不是個知足之人,所以如今國師塔裏的命燈,已變為了八百一十盞。”

    命之一事,向來玄之又玄。天地鬼神,星辰宿命,原本楊霖是不信的。他信的是人定勝天。然而人在走投無路時,總會忍不住想抓住點救命稻草——曲寧溫家就是他和王清筠的那根稻草。

    楊緒塵的命格,許多年前在帝師看來就是一盤死棋,這麽些年,他們不是沒有努力過想逆天改命。

    曲寧溫家這些年人才輩出,從帝師,到溫解意,再到溫子青,一代比一代天賦異稟。楊霖不敢說當年自家嶽父與溫解意成忘年交是真的意氣相投還是有意為之,但至少他敢肯定,一開始王照接近溫解意,就隻是因為他姓溫而已——

    楊緒塵當年也是王老家主的一塊心病。

    可惜溫解意也沒成功。

    唯有溫子青,溫家百年來的第一人,讓他們看到了希望。楊緒塵的命燈點燃後,楊霖曾手書一封送往嶺南一丈峰,得了帝師親筆答複,說那棋局隱隱有了盤活之勢。

    楊霖收到信時,幾乎要落下淚來。

    當然,有些事不能盡信,弘農楊氏這些年一直在四處尋訪名醫奇藥,孟國手時至今日也還未停過研究楊緒塵的病症,若有治愈的可能,他們也不願將希望寄托於虛無縹緲的天命上。

    “設命燈乃是極難之事,溫子青盡管天賦奇高,卻終究年輕,能獨自為你點二百八十盞燈已是令人驚歎了。”楊霖揉著手緩慢道,“所以當為父與你母親提出要求後,他也隻說盡力一試,卻並不敢保證分毫。好在他臨行漠北前終於尋到了法子,將命燈準備妥當,接下來隻需你的至親以血為引,親手點燃命燈即可。”

    父子倆坐在茶台前,楊霖說的輕描淡寫,卻令楊緒塵驀地停住了洗茶的動作。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好不容易回複些血色的臉再次慘白如紙,“……什麽?”

    “見識淺薄。”楊霖無情開了嘲諷,“想什麽呢,命燈續命,至親之血一盞裏僅需一滴。”

    楊緒塵卻仍如雷重擊,身形一晃,險些暈厥。

    八百一十盞命燈……他的父親母親,就這樣一滴血一滴血地滴過去?

    他幾乎呼吸不上來,楊霖嚇了一跳,趕忙安撫他,“莫怕,聽著多,實則不盡然。莫說是為父,便是你母親,一趟下來都沒什麽感覺,第二日還去馬場跑了一圈呢。”

    楊緒塵驀地紅了眼眶。

    楊霖看著心疼,嘴上卻還是道,“你的學問呢?吃肚子裏了?孟國手有時給為父紮上幾針,放血的量都比點那八百一十盞命燈多,怕什麽。”

    青年猛地背過臉,說不出話來。

    自家兒子這難得一見的哭相讓信國公又是心疼又是稀奇,他似乎找到了多年前兒子還是個豆丁時逗兒子的興致,索性繼續煽風點火,“這命燈一法,傳自溫家祖先,點燈容易,長明難。命燈特殊,隔一段時日需換上一批新的燈油,每當這時候,就需要血親重新滴血為引。”

    楊緒塵呼吸一滯,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隻聽他的老父親繼續道,“所以你去漠北後,為父把南兒踢去點燈了。”

    塵世子:“……”

    “說來也巧,今兒恰好輪到阿離了。”信國公一邊欣賞著自家兒子精彩絕倫的臉色,一邊輕描淡寫地開口,“這會,她應該已經在國師塔了。”

    楊緒塵已經徹底不想說話了。

    信國公看著他,唇邊笑意漸漸消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比的鄭重。

    “重安,如今你已知曉,你的至親一直在為你能活著而努力、掙紮、犧牲,甚至卑微地祈求天命,你可還忍心心存死誌?”

    楊緒塵怔然地定在原地。

    ……

    國師塔,乃曆代國師居住之地,能上這座高塔的除了國師,便隻有被國師親自帶上來的人。

    楊繾不是第一次進國師塔,但卻是第一次上到塔頂。在這裏,有著八百一十盞靜置的命燈,每一盞燈上都刻著象征千年溫氏的花紋。

    燭光搖曳,映得她瞳孔都變成了金紅色,也為塔中僅有的兩人鍍上一層脆弱的光膜。

    少女立於階前,神色肅穆,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地跟著一個白衣翩翩的高瘦青年。青年一手握針,另一手則握著少女的腕子置於燈盞上方,一滴血無聲地從腕間滴落,準確無誤地沒入青色燈盞中。他的手極穩,下針的力道又準又快,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落針一次,能讓身邊人走完這一階。

    八百一十盞燈,三十階,她已走完了二十五。

    銀針來自溫少主的珍藏,雖是特製的,但當密密麻麻的針眼連成片時,皮膚依然會控製不住地泛著可怖的青色。楊繾從頭至尾都沒變過臉,倒是持針之人,在餘光掃到那一大片淤青時幾次下針都有過可疑的猶豫。

    終於,三十階走完,少女從指尖到小臂也星羅密布地布滿了針眼。

    望著最後一盞命燈點好,饒是楊繾也忍不住鬆了口氣。一旁溫子青早在最後一針落下時就幾乎迫不及待地將銀針扔到了角落,聽到她歎氣,轉頭,“疼?”

    楊繾搖頭,“累。拉弓射箭都沒這麽累的。”

    大氣不敢出,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八百盞燈點下來,跟練了三個早課一樣。

    “信國公夫婦與五公子是一次放血。”溫子青拉著她往塔的邊緣走,“下次你也如此。”

    楊繾忙不迭讚同,“一針一針著實麻煩,此次要不是為了是為了治療……你紮得好醜。”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不堪入目,趕緊又別過眼。

    溫子青自動忽略了那句“醜”,將她安置好,沉默是金地取來藥箱開始為她上藥。

    楊繾任由他動作,無聊地用另一手托腮,“溫喻,這法子還不如先前你給我下藥來的有用……我都沒感覺到疼。”

    溫子青眼皮子都未抬,“我紮的是經絡痛處。”

    後麵的話他懶得說,總歸不過是她與旁人的不同之處。

    楊繾無奈,“可我有在好好吃你開的藥。”

    溫少主頭也不抬,“說實話。”

    “……”

    少女認命地承認,“……好吧,我是懈怠了幾日。”

    “幾日?”

    “……兩個月?”

    青年麵無表情地抬眸凝視她。

    楊繾心虛地摸了摸鼻尖,默默別開臉。

    特製的銀針,針孔痕跡不會長留,但淤青卻是無法,隻得揉開。換做其他病人溫子青說不定得斟酌斟酌下手力道,但麵前這個,他連力都懶得收,直接上手。

    換句話說,楊繾這隻手臂,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這不是什麽好征兆。

    “原本我沒覺得有什麽。”楊繾默默看著自己被揉紅的胳膊,“可如今我有點可怕——就像個木人兒。”

    “木人沒有觸覺。”溫子青答,“你隻是感覺不到疼罷了。”

    楊繾聽出他在安慰自己,心中略暖,“要不再試試上次的藥?”

    溫子青手上動作一頓,“你不是不準我對你用刑?”

    ……你為什麽說的這麽可怕。少女抽嘴角,“換個說法。”

    “下猛藥。”溫少主從善如流,但下一句又轉了回來,“本就是刑訊法子,傷身,不可常用。我再想他法。”

    治療很快結束,手臂看起來比方才好了許多,相信一兩日後便會完好如初。楊繾放下袖擺,試著活動了兩下,並無大礙,這才放心——點命燈這件事是他們瞞著自家大哥的隱秘行為,萬不能被發現,尤其是楊繾這樣的傷勢,若是被瞧見了,說不定要出大事。

    此時她還不知,她的老父親為了激發兒子的生誌,已經把她賣了。

    “想去上麵看看麽?”溫子青指了指塔外。

    楊繾來了興致,“可否失禮?”

    溫子青搖頭,“尋常人等看不見。”

    國師塔高聳入雲,塔尖是六邊形,青瓦之外還有一圈邊緣,恰好足夠下腳,如同一方天然的平台。溫子青帶著楊繾輕鬆而上,後者還是第一次站得如此之高,放眼望去,大半個盛京城都能收進眼底。從他們這個方向極目遠眺,甚至能瞧見皇宮房頂的琉璃瓦和東宮頂上的避雷針。

    春日正好,陽光也柔和得像少女的輕紗裙,塔頂微涼,風吹過,帶起少女裙邊的層層紗擺,連內心積鬱已久的沉悶都仿佛被滌蕩了個幹幹淨淨。

    楊繾連日來第一次心情如此好,眼底也終於浮現出幾分笑意。她雙眼亮如星辰,興奮地拉著身邊人,“那邊是國子監?哇,我竟然第一次生出南苑書房好小之感!”

    溫子青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讓她站穩上,聞言分神瞥了一眼,淡淡道,“嗯,是很小。”

    “還是皇宮大。”楊繾感慨,“可惜,太大了。相比之下我還是……咦那邊是不是朱雀大街?我都分不清楚哪個是醉香樓,哪個是筆墨軒,都好小。”

    溫子青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第六個是筆墨軒。”

    楊繾努力眯起眼,半晌,遺憾道,“看不見。”

    她舉目四眺,麵向北方手搭著涼棚。連筆墨軒她都看不見,更遑恐是千裏之外的大漠連天。

    兩人在塔尖坐下來,少女麵上的興奮之意散去,笑意卻尚存,“這裏真好,溫喻,你心情煩悶時會上來嗎?”

    溫子青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我並無苦悶時。”

    楊繾怔了一下,不等開口,便瞪大眼睛看著眼前人不知從哪變出了兩壺酒,酒封一啟,清冽的酒香頓時飄散開來。

    “……梨花白?”少女驚喜出聲。

    溫子青不答,隻遞了一壺過去。楊繾不客氣地接過,抿了一口,隻覺唇齒間盡是山風暮雪。她眯起眼,好一會才心滿意足地開口,“沒想到溫家少主竟也有這等露天席地暢然飲酒之時。”

    “弘農楊氏的貴女也不逞多讓,飲酒姿勢頗為豪邁。”溫子青瞥她一眼,不客氣地告訴她方才她仰頭灌酒的姿勢有人看著呢。

    楊繾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又喝了一口。她抬手壓下被風吹起的發,默了默,道,“誰說世族嫡女就不能落拓瀟灑,我現在也會呀。”

    溫子青眼眸平靜,“名士風流,本就是雅事。隨心,隨性,直抒胸臆,也是雅。太過自我束縛,反倒落下乘。”

    少女與他對視片刻,笑了一聲,“你在開導我?”

    白衣青年不答,算默認。

    “……我近來的確不太好。”楊繾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梨花白,身邊是友人,她並不避諱實話實說,“不過這會挺好的。”

    溫子青點點頭,一手支著塔上青瓦,沉靜地望著遠方。

    “溫喻,你如今真的話很多。”少女感慨。

    青年俊逸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安慰旁人非我所長。”

    “看得出來,莫要勉強。”楊繾不客氣地扳回一城。

    溫子青無奈地轉頭看她,片刻後,還是沒忍住道,“梨花白不好喝?”

    楊繾一愣,徹底笑出了聲。(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