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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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英國看心理醫生的同時,小姐姐出事了,她辭了重慶的工作,和在外地的丈夫住在一起。可是沒多久她看見丈夫和保證要辭掉的女工在工地角落裏親吻。於是,她拉著丈夫回重慶。在長途汽車上,突然遇到幾個強盜搶劫,用尖刀逼著她丈夫交出錢包,丈夫不交,強盜要殺他,小姐姐去擋,結果她的右手掌幾乎被刀砍斷。救了丈夫的命,她被送到醫院搶救,馬上做連接縫合手術,手是保住了,但是再燙的溫度在那手掌上都是麻的,應天氣痛。丈夫先是被感動,與那女工分手,沒堅持多久,就不管小姐姐的感受,繼續往來。小姐姐要追到外地工地上,耗在那裏,天天與丈夫在一起,看那個女工怎麽辦?我接到二姐的信,就請小姐姐來倫敦治手,想讓她換個環境。

    我特別想念親人,期盼小姐姐的到來。

    夏天小姐姐得到簽證來倫敦,他非常高興,陪我們兩姐妹去布萊頓海邊。車子從天體營海灘經過,那個在海邊**的年輕的中國姑娘,她身邊的中國丈夫手拿相機,變幻著焦距拍照。她怕水,還是走進海裏,她笑,他不小心幾乎跌倒,她止住笑,趕緊說,“小心!”

    一切恍若隔世,他開著車,經過那片天體營,連看也未看一眼。

    車子轉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個停車位。我突然哭起來,不肯下車。他什麽也沒說,關上車門,隻管朝前走,小姐姐拿著手提包,也跟著他走開了。我在車裏看著他和小姐姐朝海邊走去的身影,天上的海鷗瘋狂地叫喚,他們離我越來越遠,漸漸與海融成一體。

    六年前我與他蜜月時來這個海灘,我們在雷聲轟隆烏雲狂卷向我們襲來的當頭,手拉手,一起朝安全之地奔跑。可是現在風平浪靜,我卻看不見我的丈夫了,我感到自己失去了他,他也失去了我。

    5

    自從我十八歲離開家後,我從沒把自己的事告訴過母親。並不是害怕母親不理解我,隻是覺得母親知道了,會為我擔心。我把可以給她看的一麵給她看,不能看的一麵都遮起來。

    可是母親,終究是母親,在她的眼裏,關於我,什麽都難瞞過她。手背手心都是肉,哪個母親不疼愛自己一聲聲撕心裂肺般痛生出的孩子。孩子彼此有攀比,母親愛誰多一些,誰更受母親關注。母親愛我的方式,一向被壓抑,一向被曲解。我呢,本應與母親走得更近一些,可是卻不,如同她的其他孩子一樣。

    時間再往回返,1996年夏天我從倫敦回到重慶與父母住在一起,時值我的自傳《饑餓的女兒》初稿快殺青,不過我還是抓緊時間每天工作在這上麵。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重慶許多廠子裏發不起工人的工資。有雜誌社將一個中篇的稿費寄到母親這兒。我因為才做了人工流產手術,母親不讓外出,她說她去郵局取。第二天清早她戴了一頂草帽出門,可是到了傍晚也沒歸。我一會兒跑到陽台上看中學街,有無母親的身影,一會兒跑到前麵走廊看。父親在他的房間裏更是坐立不安。

    這麽熱的天,七十三歲的老人,到郵局,一個多小時爬坡下坎,會不會中暑?

    太陽都下到江心裏了,母親才回來。我對母親說,我和父親都著急壞了,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我把一杯涼茶遞給母親。她把稿費交給我。

    我收過來,發現她不高興。就進到裏麵房間,從皮夾裏取出一些錢,放在一起給母親。

    母親不要,我非要她收著。她說這麽多,那我給你存著。她喝完水,這才說她去了江對岸朝天門。

    父親摸著從自己的房間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母親說:“朝天門馬路上坐滿了我們退休的人,我們很齊心,好些人同情我們,也加入靜坐。”

    我本能地朝窗外看,江水浩渺,還是能看到朝天門,老頭老太太頂著烈日坐在發燙的地上示威。母親也在其中。她從郵局出來,就坐渡輪到了對岸。她遇上了王桂香,以前在船廠一起抬一根杠子的人。

    王桂香比母親小幾歲,父親解放前在警察署當過文職官員,解放後被抓起來,關了三年,劃成分為官僚。後來她父親被勒令到邊遠農村當小學老師,鬱鬱寡歡,很快得病去世。她丈夫是個技術人員,在50年代大鳴大放時給黨委書記寫大字報提意見,曆數二十條**的不對,被投進石橋的孫家花園省二監牢二十年。裏麵有工廠,專做電扇的配件,他在裏麵也是做技術員。後來因為犯人出逃與他有關,罪不可饒,被加刑槍斃。母親說,那段時間王桂香尋死好多次,都是母親守著她。母親與她同病相憐,成為好朋友。

    “沒人中暑嗎?”我問母親。

    “有。好在醫院不遠。我和你王孃孃熱得頭頂都冒煙。單位領導黑心腸,好幾個月都不發工資。我們很氣憤,隔三岔五跑那麽遠的路,過江過水去問,還遭個個白眼狼一頓訓孫子似的臭罵,說我們是老不死的,吃飽了飯沒事情幹,像欺負三歲娃兒!工資沒有,生病報銷更沒有,有個得腸癌的老工友,沒錢住院,硬是活活把人往死裏逼,一頭撞在醫院大門,沒了命。”母親說怕我們擔心,她就回來。“王孃孃還在那兒靜坐。這些當頭頭的真是作孽呀!”母親唉聲歎氣。

    我真是小肚雞腸,母親進門把稿費交給我時,我還以為她是為我接過來不快。母親到廚房做晚飯,我過去幫她,她讓我回裏屋去繼續寫。

    母親一直不知道我在寫什麽,她識字有限,我記得她有一個紅色硬殼筆記本,應該是我生父送給她的。她在上麵記了好些東西,每月生活花銷,哪個孩子外孫生病看病,用的草藥方子。字跡很草,要使勁認,才可猜到大半。後來這本子再也沒有見到。

    那時在南岸母親的臥室,我經常寫著寫著,因心裏難受而停下。母親不到我跟前來,她放一杯茶水就離開,關上門,有時她想進來取東西,在門縫裏看我,若是我沒寫字,她就推門。算一算,寫這本自傳花了一年,與母親和父親住了差不多兩個月時間,也是成人之後,與他們住在一起最長的一次。書稿先在台灣出版,得了當年最佳書獎。母親也沒有看到這書,父親也一樣。

    2000年《饑餓的女兒》這書才在國內出版,一時成為普通老百姓的代言書,受歡迎的程度超出我意料,尤其是在書裏所寫的天府之國四川,人們口口相傳,報紙紛紛轉載。記得在重慶和成都兩地書店簽售時,讀者送我金項鏈,讀者大呼我的名字喊萬歲,解放碑新華書店門前排了長隊,擠斷了路,弄得警察都來維持秩序。弄得當地作家嫉妒,到有關部門去抗議,說以後再也不要準我來簽售。讀者私下到我住的錦江賓館結了我的賬單,還有讀者送好些水果到飯店,並要開車送我回重慶。

    大姐首先到書店去買了一本,生氣地拿給母親看,並把有些段落一個字不掉地讀給母親聽。母親聽得雙眼發紅,手裏緊緊捏著手絹,卻什麽話也沒說。三嫂和二姐異口同聲都對母親說:

    “不要算世界上有多少國家人在讀,就我們中國,十三億人在讀六妹那本書,那些髒事,上了電視報紙,哼,還是髒事,有什麽了不起的?她不臉紅,我們還臉紅呢。”

    母親見到我隻字未提,大姐卻把家裏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了,講得頭頭是道,最後,當然是怪我不該寫家裏的事,對我對這個家都不好,但這次她不加入他們的隊伍。

    我問她:“為何這次對我網開一麵?”

    她說:“擔心你找我還開皮鞋店的錢。”

    大姐坦率得可愛。

    我心裏不止一次在想,要把書念給母親聽,可是沒有做到,每次都因為有人來而打斷。父親過世後,我到父親的墳前燒了一本書給他。

    沒有我,這個家就會好過一些。也許父親希望我病死掉?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可以悄悄地把我悶死,像街上有的人家,把養子虐待到鞭打至死。但他沒有。

    幼年時,我常重複做同一個夢:父親是一個持菜刀的人,有時他就躲在我的床下。我的父親對我既是威脅,也是個謎,我害怕他,又想接近他。有一天夜裏我大叫著醒來,心裏嚷著:“父親不要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有哭,每個人都被我恐怖的哭聲嚇醒。

    父親在另一張床上,安靜地說,“都睡吧,天就快亮了。”我一次次給自己解釋,父親手持利刃躲在床下,難道不是想保護我?我漸漸長大,以為這樣的解釋,站得住腳。

    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我沒有對母親說,即使在對父親生氣時,我也沒有向他表示一點內心的焦慮和受傷。從小到大,父親幾乎沒有對我說過重話。有一次,我與三哥都從江邊渾身**地跑回家,看見父親在院子大門著急地叫我們的名字,我一下子停止,三哥把我推到父親跟前,父親劈麵就是一耳光甩過來。我痛極,卻一聲不吭地捂住臉。父親一定是把我當作三哥了,他眼睛本就不好使。如果不是這樣,那他肯打我,就是親近我。父親一直比母親在我生命中重要,我的初戀,與曆史老師的交往,那第一次性經驗,就是我缺失父親的證明。我不是需要一個男人,而是在找父親,我想要人來愛我,不管多不可能,不管冒多大危險,甚至得付出一生的代價,要做出一生的犧牲,我都想要一個父親。這也是我以後與男人的關係,全是建立在尋找一個父親的基礎上,包括我的婚姻,所以,注定了我會比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失敗,注定了我會比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幸,並且會被傷透心。想想,我是多麽畸形之人,因為我天性殘缺。

    父親到死也未說我不是他親生的,另一層意思就是表明在他的心裏我就是親生閨女。他守口如瓶,不戳穿那層紙,是不想讓我在家裏社會上感到難堪。“私生子”這三個字,對任何人來講都不是一件容易過得去的事,尤其是幼小心靈有傷疤的人,長大後一旦知道這種身世,宛如八級以上大地震,世界由此改變顏色。那些父親憂鬱的眼睛看著我的日月,其實都在擔心我。一直到他生命結束,父親也在愛護著我這個他妻子和別的男人相愛產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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