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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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眉毛跳了跳。我沒發火,但他不明白我是多麽不想說這句話。以往他也是對我的挑骨揀刺的,對此,我談不上不樂意。但在這個下午,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多麽可憐,或許丈夫太愛我一點了,或許他愛我的方式,讓我承受不了。

    帶上門,丈夫下樓去了,他的心情肯定和我一樣糟,腳步落在樓梯上,一聲一聲,聽起來沉甸甸的。

    我歎了口長氣,倚靠床頭,拿起寫了一半的《水與火的豎琴》。房間光線太暗,我扭亮台燈。

    敲門聲響了起來,丈夫這次倒知道要敲門,但他幹嗎不讓我有片刻清靜的時候。我說,門開著,請進吧!門被輕輕推開,可沒有人進來,於是,我抬起頭,我怔住了:六指站在門口。

    他說,蘇菡,我正好路過這兒,便想來看看你。他手裏拿著一束藍色的野花。他真好,把過道裏的花都拾了起來。

    接過花,我一邊讓他進屋,一邊說:“我有一個感覺,你一直在我的房外,對不對?”

    他看著我,微笑。罩在我心上的那股黯淡濃鬱的黴味一下便消散了。

    他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小竹林。他藍瑩瑩的眼睛在竹林上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轉過頭來,正好對著床前我和丈夫的結婚照。“你丈夫長得很英俊,”他說,“蘇菡,不過真沒想到你穿起白紗裙這麽美!”

    但他的話,在我聽來,仿佛在問:蘇菡,你快樂嗎?在這之前從沒人這麽問過我,我的眼裏含著淚,我不會讓它湧出來的。如果照片上的新郎是六指,或許我的生活完全不同。這個念頭冒出後,嚇了我一跳,這是根本不可能的,起碼在跟男性的關係上,我比較傳統。但我的心卻不那麽疼痛了。

    我機械性地拿起梳妝台上的花瓶,往樓下廚房走去,想盛些水,插那束野花。

    班主任孫國英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抽出一摞作文本的倒數第二本,翻開。她拿起擦子,在黑板上擦著,粉筆灰灑了她一袖子。“我讓同學們看看慶祝國慶的作文應該怎樣寫。”

    這個星期三下午最後兩節語文課,蘇菡耳朵嗡嗡響,和遠處音樂教室傳來的風琴聲纏成一團。於是,她換了換交叉在課桌上放得規規矩矩的雙臂。下課後,當任天水將凳子倒扣在桌子上,蘇菡才想起,這天該他倆做清潔值日。她將書包放回抽屜。

    黑板上是孫老師漂亮的板書:乘著批林批孔的東風……形勢一片大好,越來越好……孫老師竟把蘇菡從報上抄來的文章當成了樣本,讓全班學習,還得了“優”。

    蘇菡不想看黑板,她感到羞愧,低頭掃著地。管值日的清潔委員李忠於跑了進來,說他等不了蘇菡、任天水做完清潔,能不能先走一步?教室外正等著三個同學,準是去什麽地方玩滑輪車。

    任天水放下掃帚,過去接了李忠於手裏的教室鑰匙。蘇菡細聲細氣說,地都快掃完了,就差抹桌子凳子了。她的意思是讓任天水把鑰匙趕快還給李忠於。但任天水傻傻地笑了笑,便彎身繼續掃地了。

    我聽見房門鑰匙響,忙將花瓶擱在冰箱上,心想,丈夫什麽時候出去了?

    這次六指必然會和丈夫碰頭了,看來我最不願意發生的事不可避免了。丈夫拿著垃圾桶,他去江邊倒垃圾。

    我的神情一定顯得很慌張,我從不會掩飾。

    丈夫馬上就感覺到了,問我怎麽回事?

    我直說沒事,沒事。

    他扔下垃圾桶,走上樓梯,朝書房兼客廳看了看,然後,往臥室走去,我緊跟在他的後麵。臥室已空無一人,甚至連六指坐在椅子布墊上的褶皺也被撫平了。我的心輕鬆下來。

    丈夫氣惱地走入客廳,坐在沙發上,劃燃一根火柴,抽起煙來。

    雨劈裏啪啦擊打著窗框,我去關窗,卻瞧見六指站在竹林旁的碎石塊小路上,向我招手。我向六指做手勢,雨點打在我臉上。“要關窗就快點,雨水都濺到我身上了。”丈夫不耐煩地說。

    窗關上了,怕被丈夫看見六指似的,我拉上窗簾。天已經很晚。雷聲陣陣,狂風凶猛。六指會淋壞的,這麽大的雨!

    我下樓拿了一把傘,走到門口。丈夫突然閃到我的身後,問:這麽大的雨,你去哪兒?

    不,不去哪兒。我竟不知道怎麽撒謊。

    丈夫拿過我的傘,說,你困不困,反正我困壞了,明天我還要去上班呢。

    每天早自習,班主任老師孫國英都不來,由班長帶讀**語錄。翻到昨天結束的一段: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班長用鉛筆做過記號。就在這一刻,班主任孫老師走進教室,表情嚴肅。班長拿著**語錄離開講台坐回自己位子去了。

    三個白衣紅徽章紮皮帶挎手槍的公安人員與校工宣隊的兩個師傅走進教室,四年級二班的同學這才注意到黑板用發黃的水泥紙封得死死的。

    孫老師和一個年齡稍長一點的公安人員說了聲什麽,那人點點頭。孫老師走上講台的台階,仔細揭去用糨糊粘住的水泥紙——黑板上不就是孫老師昨天下午寫的作文範本,黑底白字,清清楚楚:……在這偉大節日到來之際,我們怎能忘記台灣人民,我們一定要解放祖國寶島,台灣人民還處於水深火熱的深淵之中,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這是我寫的。蘇菡想,我背都背得出來。嗯,怎麽忘了擦黑板了?她記得是擦了黑板的,打掃教室衛生,黑板不擦,清潔委員的小冊子上也會記上一個“差”字。

    “同學們再仔細看看。”孫老師的聲音在說。大概是沒有一個同學搞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呆頭呆腦地瞅著黑板,眼睛充滿疑惑。

    蘇菡順著班主任孫老師的手的指引:……我們一定要解放祖國寶島台灣。

    人民還處於水深火熱的深淵之中……蘇菡終於看清了,那個逗號,成了句號。而且移動了位置。

    這又有什麽不一樣呢?隻不過變了一個標點符號,但班主任孫老師已經肯定了這句話的性質。“這起反標,可以說是建國以來階級敵人對我們偉大的黨、偉大的人民、偉大的祖國最露骨的攻擊和狠毒的破壞,而且選在國慶節前夕,可見其蓄謀已久,罪惡昭著。”

    這幾年常出現這種事,但很少追查到底。校門口、廁所也出現過反標,學校也緊張過,搜查書包,對筆跡,但都沒有像這次這麽聲勢浩大,教室外站著校長,政工人員,學校所在街道的幾個戶籍警,全是熟麵孔,氣氛陰森可怕。蘇菡臉都嚇白了。

    “蘇菡!”她聽孫老師這麽一叫,騰的一下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昨天是你和任天水做的清潔衛生,剛才李忠於說他把鑰匙交給你們。”孫老師說,“回憶回憶,誰最後離開教室的?”

    “我們一塊兒走的。”蘇菡眼睛低垂,她不敢看班主任。

    “鑰匙是在任天水同學手裏,是不是?”孫老師將黑板擦在講台的課桌上拍了一下,聲音並不大,但蘇菡渾身直打哆嗦。“太清楚了,蘇菡,是不是任天水幹的?隻有他有教室鑰匙。”許多年後蘇菡想,班主任孫國英自然也有鑰匙,而且要進入四年級二班教室真是太容易了,從門上的天窗爬入,踩在門把上,輕輕一跳就在教室裏了,班上好多同學忘了書包本子什麽的,都這麽做,況且,那個“,”和“。”的變換,更不用說有多容易,可能誰粉筆一揚或不小心一抹,就成了那個樣子。

    “說呀,蘇菡。”走近自己的班主任語氣很溫和,可這比厲聲逼問更使她恐懼,她發現孫老師笑起來的樣子真嚇人。

    “不……是他!”

    當任天水被帶離教室的時候,蘇菡還未反應過來,她弄不明白,自己怎會成了任天水寫反標的證人?她是嚇壞了。“不……是他!”這句話的“不”與“是他”間隔太遠,班主任孫老師離她最近,應該聽清的呀,自然任天水也是聽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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