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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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學們,”站在講台上的孫國英老師說,“任天水的反革命罪行不是偶然的,你們聽他交上來的作文,全是放毒:

    “老師說國慶二十四周年的節日快到了,讓我們寫作文。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想啊想,我天天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我愛他們。但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外婆外公。有一天,我問媽媽。媽媽說,爺爺奶奶在你生下來的時候就在鄉下去世了。我算了算,不是一九六一年嗎,怎麽死的呢?爸爸說我的兒子和我一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爸爸難過地說,爺爺奶奶在鄉下沒飯吃餓死的。

    “我相信爸爸的話,學校總讓我們參加附近生產隊的憶苦思甜會,吃又苦又澀的野菜湯,我吃不下去,但一想到爺爺奶奶連野菜湯都吃不到,我一大碗就喝下去了。那麽外婆外公呢?爸爸媽媽不說話了。真是太奇怪了。夜裏聽見媽媽對爸爸說:我爸爸媽媽一去美國二十三年,也沒音信,恐怕難以生還。媽媽還哭了。

    “我明白了,外婆外公難以生還,是說他們也像爺爺奶奶一樣死了嗎?我才不信呢,我長大一定要去找他們,我們在十一國慶節團圓,這多好啊!”太陽的餘光使我身上的紫色布裙變得很淡,很柔和,跟這城市天氣最好時天空的顏色一樣。但我和丈夫臉上都像掛了一堵牆,家裏像無人似的安靜,隻有吹風機的嗚嗚聲在響。我剛洗過頭發。

    丈夫走了過來,說:“我來幫你。”他臉上的牆出現一扇打開的門,“我們好好談談,行嗎?”

    如果你一直是這種態度對我就好了。我把吹風機和梳子遞給他。

    他一邊吹我的頭發,一邊說,雜誌社剛開過會,傳達中宣部關於調整文藝方針的文件,要收縮了,糾正思想,報紙出版社雜誌社屬第一撥整頓。我拔掉電插頭,對他說:你有什麽話直講行不行?吹風機停了之後,房間是真的靜極了。

    那好,你別生氣。我看了你的,又沒經過你的同意。結局能不能改改?

    我用一條花手絹把披散在肩上的頭發束起來。

    你寫的那個班主任,她和任天水的父母在“文革”前有仇,任的母親在五十年代是特級教師,而她評不上。在“文革”最鬧騰時期她沒報複,是她身體不好,一直生病,而任的父母有海外關係,做人小心翼翼,甚至躲到偏遠的小鎮去。還有一個原因,長相平庸的女人嫉恨漂亮女人。這樣的安排以及心理都寫得很好。

    丈夫已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抽著煙,不讓我有插話的機會:“那句反標,絕非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所為,是有幕後黑手,受人教唆,當然是父母。對這樣的現行反革命嫌疑犯,公安局豈肯輕饒,迅速查出任天水的外婆外公一九四九年不是去了美國,而是逃到台灣。這樣的寫法也很有意思。”

    “你既然在談我的,那也得聽我說話。”

    “你先聽我說完,行嗎?”丈夫熄掉煙,“我是編輯,天天看的稿有一打,什麽樣的題材沒見過?但你是我的妻子,那就不一樣了。”

    “你不用說,我都懂。”我平靜地說。他心裏有氣,我幾天不理他,或許應說他有理由,“你不就是反對結局:任天水的父母被抓起來,關在學校頂樓的黑房子裏,讓小小的任天水去送飯。你別心裏有鬼,我不是寫你,盡管你父母也被關起來過,你也送過飯送過水,但你們一家人現在不都活得好好的嗎?”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你這就明白了。”丈夫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請問,我天才的家,你的越寫越瘋狂,居然把你筆下的任天水父母置於一場大火中,甚至連送飯的任天水也不放過,他人小,力氣小,喊叫沒人應,打不爛鎖住的門,看著父母被火活活吞滅,而不逃走,情願自己也被火吞滅。這未免太殘酷了吧?”

    “‘文革’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我說。

    “但不必照實去寫。你筆下的班主任孫國英,哦,你了不起,用了真名,現在爬上區教育局局長的位子。萬一上法庭,你有足夠證據?”

    同名的人多著呢?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是丈夫的爭論對手。

    丈夫又笑了。“悠著點!傷痕文學題材早已過時。這篇文字略顯平實,無助你的文名。還是寫點輕靈淡雅的,詩意一些的。”他的手指敲著沙發,好像這樁事情已經不必多議似的。他轉了話題,“我還想早一天當父親。”

    我再也坐不住了,目光觸到桌上的銅貓,我把它拿在手裏,站起身來。

    丈夫看到我的臉色,許久沒吱聲。

    “行了行了,你寫你的,”丈夫懇切地說,“但至少答應我別直接點人名,把這個的結尾改得模糊一些,這起碼的要求總是可以做到的吧?”

    “不——”我冷靜地說,“我這篇不是作為藝術來欣賞的。最多不發表。但如果有雜誌膽子大不怕事,敢登,我就願意承擔後果。”丈夫沒再說話,我也沒說話。時間仿佛隔了一會兒,可能相距很長。我的手在銅貓的尾巴上移動,神思恍惚,我對丈夫說:我的銅貓像是被火燒過?

    “給你說了半天也等於零。成天火、火、火,有完沒完?不就你小時遇見過一場大火嗎?”

    “我遇見過一場大火?”我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

    丈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小時住的那個地區發生過一場特大的火災,燒死了一對夫妻,好像還有一個孩子。我跟著救火隊跑了一個多小時,跑去看熱鬧。你手裏這個破爛就是我在那場火撲滅後拾到的。”

    “那是什麽時候?”我的聲音嘶啞而無力。

    “好像是一個國慶節,嗯,國慶節後吧。我記不得了。”丈夫起身,打了個嗬欠說,“今天看來說不通你,瞧著,我明天會接著說的,這是為你好。”他進了臥室。滿城的焰火,天空被描得色彩斑斕,一塊一塊,一團一團,江上的汽笛齊鳴,對岸港口綻開了所有的霓虹燈,解放碑也燈火輝煌,矗立在樓群之中。夜山城,毫無倦意地歡騰著,爆竹從小巷、街口炸入天空,射向黑暗,偶爾落下一些小禮物來,絢麗的光亮,不斷映出孩子們穿著新衣奔來奔去的身影。

    我無法入睡。我的眼前總晃過六指的模樣,已有好幾天不見他了。但我感覺到他似乎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隻要我去找他,我就可以見到他。

    清晨,我走出門。濃霧遮住了房屋、樹、街道,遠處的山巒更是白茫茫一片。我沿著石子鋪成的小路慢慢走入霧中。小路上灑滿了夜裏爆竹紙屑,厚厚的一層。

    寬的石階,窄的石階,上上下下,交叉迂回在低矮和高聳在山腰的房子之間,發黑的舊木板裂著縫,我小心翼翼,以免走偏了踩到路邊房子的屋頂。這時,我聽到了水聲,和江水拍打岸的聲音不同,潺潺的,像樂曲。順著水聲,我穿過橋,向上爬石梯。石梯右旁是峭岩,左邊長滿了粉紅色的夾竹桃,霧在朝山下退,退得很慢。

    六指好像在石梯頂端站著,如那個雨夜他向我招手一樣。

    霧散盡。我的辮子不知什麽時候鬆開了。霧氣濕透的頭發、衣裙滴著水珠。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臨江靠半山腰的地方:一個大操場在路的下麵,一個小操場在路的上麵,成階梯狀。操場邊上大多是新蓋的四五層樓高的房子。我四下看了看,徑直朝小操場的台階走去。

    兩個籃球架在操場兩端,靠近圍牆的一端有個沙坑。這是一個學校?我繞過沙坑,沿著圍牆走,見一扇門,便推開,走了進去。

    大概是節日,學校放假,所以安靜極了,幾隻麻雀從屋簷飛出,幾乎擦著我的頭。我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在一座殘留著八個圓柱支撐的兩層樓的建築物前,我停了下來。被截斷的部分,木柱和磚有著比我的銅貓身上還深厚的黑印記,微風裏竟有一股嗆人的氣味。旁邊的泡桐樹齊腰,三個雙杠一個高低杠立在空地上,那麽單調。我走下長滿青苔的一排石階,湊近緊閉的門:裏麵黑黝黝的,似乎放了一些爛課桌椅凳和鋤頭掃帚之類的東西,灰塵沾了我一臉。

    “來呀,蘇菡。”我聽見六指的聲音。

    我走上這幢殘樓嘎吱響的木梯,停在欄杆前,順著聲音望去:站在江邊的六指,人影顯得很小,他手裏拿著一片潔淨的扁扁的小石塊,說:“來呀,蘇菡,你不是最喜歡打水漂,我們一起來玩!”

    我感到腳步沉重起來,我在朝誰走去?我在朝什麽地方走去?難道心是由於破碎了才那麽鮮亮?

    “你總是打得比我遠,漂出的聲音比我吹的笛子還好聽!”六指在說。

    我想朝他背轉過身,但我辦不到。

    接過他手心裏的小石片,我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右手大拇指分叉出一個拇指,整個手掌黑乎乎的,燒焦了。石片一下從我手裏掉出,卻並未沉入江裏,而是在波浪上彈琴般跳躍著。濺起的水花像噴泉一樣漂亮。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看不清,隻感覺到石片仍在一點點彈遠,然後,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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