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帶鞍的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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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紅底白花的傘出現在黑色、棕色、灰色的雨傘之中,打傘的是個女人,她擎著傘,步子很穩。雨點打在她的傘上,滾成幾條線掉下傘沿,濺在地上。

    那女人似乎停了下來,朝我站著的方向看了很長時間,我心裏生出一種願望,不想這個女人從我眼前消失。是不是因為她太像羊穗?她朝我的房子走來,我隻覺得心一緊。緊接著,我的門上響一聲、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我驚醒,從床上爬了起來。拉開窗簾,果不其然,在下雨。細雨霏霏之中,街上行人紛紛舉著傘,卻是清一色的黑傘,我打了個冷戰。

    “小徑彎曲,邊上疊著石頭,這年這月這一天去找他找他。”我還記得羊穗那封信裏的句子,“腸子生饑房子生空,崗崗有樹,水水清澈透底。第五枝戊辰墜落生霧……”整封信就這樣沒頭沒尾,而信末注明寫於一年之前。

    我走回床邊,整理被子,看到地上掉了一本書,不知怎麽在這裏的一本線裝書。裏麵全是木版插圖。我拾了起來,打開的那一頁上的插圖有點似曾相識,我瞧了瞧,把書扔到床上。

    我開始穿衣。冬天已在身邊,不能再穿這件藏青色絨線衫,翻開箱子,我找了一件厚毛衣套上。換衣時,我的手觸到一件冰涼的東西:項鏈,三朵精致的花朵閃於眼底,這是羊穗昨夜送我的生日禮物,她偏著頭把項鏈戴在我的脖子上。羊穗昨夜真的來過?想到這點,我很懊喪。昨夜,我頭腦昏沉沉,沒多喝,記憶卻出了差錯。牆上那麵舊鏡子裏映出一個黑衣黑褲的女人,像個幽靈。丈夫死後,沒有一天我的心不落在這深暗的顏色上。我是個人人同情的寡婦,返回故裏,想找點什麽東西填補自己的薄命。那天我打開鏽跡斑斑的鎖,進門便發現了羊穗的這封怪信,此後我就一直惶惶然不知所措。羊穗沒有理由這麽對待我,她不能這樣對我開玩笑。現在她幹脆擎著傘來找我了!我決定去找羊穗問個明白。

    台灣歌星況艾艾小姐的聲音飄浮在街上,像哭泣,又像傻笑,況小姐的臉毫無表情,她身段不苗條也不豐滿,遠比不上她的歌喉。在這個破破爛爛肮髒的鬧市裏,任何一種聲音都是暗灰色的市囂的一部分,連這滴答的雨聲也不例外。離去多年,這個城市幾乎一點也沒有改變,這使我多少有些沮喪。經過一排搭篷的擔擔麵、涼粉、湯圓攤位,我走進菜市場,菜的腐臭讓我屏住呼吸,快步奔上一級級石梯,來到汽車站上。

    羊穗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時光衝淡了一切。這麽多年,占領我全部心思的是那場可怕的婚姻。我的丈夫,那時是我的男朋友,天天守在我的門口,那根電線柱子前,要我答應隨他北上,去當一個助理工程師的妻子。我離開了故土,卻不曾想到,這樁貌似美滿的婚姻幾乎斷送了我,它始於熱情之火,歸於仇恨之火。每每想到那濃煙大火,我便後怕。這是我自己設計的陷阱!可笑的是,我是個沒有什麽大出息的畫家,從一個城市的文化館調入另一個城市的文化館,始終沒有起色,我的畫無人欣賞。父親、丈夫,包括那個小院都不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了,我還搞不明白,我的每一天是幸運呢,還是更大的災禍臨頭?甚至我的夢,夢中我見不少人,我記不清他們是誰。到今天,我還覺得,“處於劣勢”是我固定的夢境。

    從公共汽車下來,雨小了,我便未再打傘,一兩滴雨點落在臉上,精神一爽。細雨飄散,空氣變得輕輕淡淡,雨使滿街髒物流走不少,路麵也幹淨多了。

    向下傾斜的路,有人拉著一板車雪白的蘿卜,從我身後竄過來,騰空跳躍,往下猛溜。一眨眼工夫,這人和板車和蘿卜便沒影了。我怕滑倒,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忘了羊穗家的門牌號數。灰暗的瓦一塊搭一塊重疊在眼底。我記起來,她家那磚砌的平房,在高高低低的房屋中算是最好的。繞過那棵快掉盡葉子的沙樹,在沙樹的旁邊應該有一個扔滿爛瓶爛紙的垃圾堆成的小山丘。一串又陡又窄的石階,潮濕發青的苔蘚滑膩膩的,一不留神,便可滾下石梯兩旁枯草覆蓋的山坡。殘留在石階上的雨水,濺在我的雨靴和我手裏懸掛著的雨傘上。

    憑著朦朦朧朧的感覺,我找到離羊穗家不遠的小樹林。雨點又漸漸大起來,像紫色的絲線掛在樹林中間,天上卻露出幾束刺眼的陽光,照著雨的簾幕。

    樹林實際隻有光禿禿的枝幹,沒有一片樹葉,風裹著雨點穿過樹林,抽出一片響聲。我捋了捋臉上的頭發,雨在手指間流淌,一陣涼意襲來,出門太匆忙,竟忘了係一條圍巾。我搓了搓手,聽到了身後的叫聲。不錯。我想,她是該出現的時候了。我回過了頭。

    “讓你下雨找我?”這女人看著我的眼睛。她的臉上有淒苦的微笑。雨滴掛在她的額頭、眼睫上。

    微笑提示了我。為了掩飾剛才的窘態,我也笑了。我沒有馬上認出羊穗,是由於我正在想最後一次見她的情景。那是我結婚前一個月,她來看我。她坐在椅子上,不嗑瓜子,也不喝茶,神情詭秘。她問我,你真決定結婚?我點了點頭。真要離開?我還是點點頭。

    她低垂下眼睛,兩條腿緊緊靠在一起,腳底向外翻,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那麽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她站起身,說想要我一幅畫。

    我和她來到旁邊一間自砌的簡陋房子。在奇奇怪怪的架子、顏料、紙、畫布中找到插足之地,她在一張畫前停住,半晌,說她想要這一幅。畫上是一隻鹿,鹿背上有鞍。其他部分尚未設計好,背景是山穀,非常黯淡的光,白底上隻有幾條灰色線,整幅畫三分之二是白底。

    我說這畫還未畫完,前景不知畫什麽好。她說沒關係,我喜歡這種奇想,喜歡帶鞍的鹿,馴服,是喜氣之兆。我揭下畫布,包好,送她出門。上車時,她說你不該這樣。她是說我不應結婚,還是說不該告訴她我結婚?對著開動的公共汽車,恍惚之中,我朝她揮了揮手。她自己是已婚者,為什麽對我的婚姻大驚小怪?

    “看你又迷迷糊糊的。”羊穗一把拉住我。小樹林下雨後,泥土鬆軟,一踩一個窩。經過那幢平房時,她說,你那天迷迷糊糊的,撞到我身上還不知是怎麽回事。我說,那天,我掉了一串鑰匙。

    “愛掉鑰匙的女人得小心保護自己。”她又說起以前常說的一句話,然後伸手去擦臉上的雨滴。

    我直著眼看羊穗,看著羊穗憔悴的臉,我說,我正要找你。但我的埋怨心情消失了。她背對那個垃圾堆成的小山丘,說:“上哪兒呢?”

    我說,“隨便!”那意思是叫我上哪兒,我就上哪兒。“但為什麽不回家呢?”

    她說,女人一結婚就沒了家;女人一屬於男人,就沒了魂。“我已經沒了家,隻有魂。”伸手去摸她憔悴的臉。我說,羊穗,你還活著嗎?我不知怎麽冒出這麽一句話。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她睜大的眼睛其實並沒有看我,隻是朝著我這個方向,眼光飄散開去,閃閃爍爍。

    “你的信寫得那麽含糊,叫我怎麽辦呢?”

    羊穗說:“我寫過信?”

    我說:“一年前寫的。”

    “那我怎麽能記得寫的什麽?”她轉過身去,好像要忍住眼淚。

    回到家,我擰開水龍頭,把雨靴上的泥漿用水衝了衝,將雨傘撐開在桌子邊。換上拖鞋,我按下錄音機的鍵鈕,房間裏響起鋼琴協奏曲,進入歡樂部的快節奏。佻的旋律使我坐立不安,我抓住椅子的把手,放聲大哭起來。

    說實話,我記不清自己是先回了家,還是與羊穗不辭而別之後在那棵沙樹前走來走去的。但我在沙樹前下了決心卻是肯定無疑。“石頭架石頭,改頭換麵家中樹,爪子深淺,一枯一榮。”羊穗信裏的怪話跳入我的腦海。看來不能靠羊穗弄清她的謎,我得自己去揭開一切。於是,我徑直朝對麵那幢平房最裏一間走去,我敲響了羊穗家的門。

    一個麵目清秀,略帶文氣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他問我找誰?

    “羊穗在家沒有?”我說。

    他一聽,眼睛閃了一下,但馬上黯淡下去,看了看我,把門拉開,問我是否願意到屋裏坐坐?

    房間裏光線很弱,窗簾拉開了一半。東西堆得亂糟糟的,報紙、雜誌撒了一地,被不折疊,看來,羊穗的丈夫把報社移到了家裏。

    他拿著一個杯子,往裏放茶葉,倒水時,他說:“她死了。”他說這句話時,手一抖,開水倒偏了,灑了一些在他的塑料拖鞋上。

    不會吧!我剛要說,但我看見這個男人眼中真誠的哀傷,我搖了搖頭。

    他把茶杯放在我麵前的凳子上,“羊穗不在了,她死了,有半年了。”我說:“剛才我還和她在一起。”我的話使他一震。他皺著眉心從我的頭打量到腳,說,我知道你,你真的變化不大。

    他是近視眼。我不相信他看清了我。你怎麽知道?他說他當然知道。他讓我轉身去看身後的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牆上掛著一幅畫:一隻帶鞍的鹿正欲抬腳奔出隱隱約約的山穀,奔出畫紙。畫上大量的空白在一寸二寸地分割餘下的世界。一切都不可思議,隻有這幅畫和畫上我自己的簽名讓我確信,這是羊穗的家,我跟羊穗曾有過一段不同尋常的情誼。

    “羊穗是怎麽死的?”我吞吞吐吐地問。他歎了口氣,說他要是知道就好了。說這事一直在折磨著他。他說,因這幅畫,他取了個筆名,叫陸安。

    “陸安”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我轉過身去看這個男人,第一次看出他長得不僅文雅,而且英俊。我背得出這位詩人的一首詩:

    除了雨水 就是脆裂

    江水之上 樹枝間夾著一頁信

    蜷縮翅膀 三次了 三次都飛不走

    他的心狂沙喧騰

    在路邊 遇見一個女人 垂著眼睛

    詩雖然古怪,但情真意切,叫人羨慕這忠貞不渝的愛情,我從未得到過的愛情。我看著羊穗的丈夫,他的臉蒼白,那雙深陷的眼睛既真誠又善良。我隻能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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