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帶鞍的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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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穗在江裏遊泳,溺死了。回家的路上,我反複捉摸她死了這個說法所包含的意義。羊穗寫給我的信:“這年這月這一天找他找他”、“石頭堆石頭”、“水水清澈透底”不太像一個正常人的思維,或許是她處於極端的恐怖之中,無可選擇地將文字表達成這樣。她丈夫說,一年前她曾被送入精神病院,強迫性憂鬱症。或許是由於精神病才淹死的。那天她丈夫在報社開一整天會,不然肯定不會讓她出去亂跑。“我沒照顧好她。”他的眼淚是真的。
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爬坡,我把注意力轉向窗外,從窗子往上望,可以看見聞名於這個城市的精神病醫院。蔥綠的鬆林,高聳入雲際。那兒風景的確美麗。我問羊穗的丈夫,為什麽要把羊穗說成是瘋子?他詫異地看著我,搖了搖頭。事情越來越像這無常的雨霧籠罩在我的身上。我不願相信羊穗是精神病發作淹死的。她丈夫難道隱瞞著什麽重大關節?我的思維已被逼到盡頭,胸口壓得喘不過氣來。隔著玻璃窗,對著外麵灰蒙蒙的天空、街道、房屋、人流,我猛地幹號了一聲。一車的人。目光唰的一下射在我的身上。
母親摸著我的頭發,說,你真好,讓我和你父親埋在一起。我已故的丈夫躺在我身邊感歎,一個已成骷髏,一個體溫還未涼盡,他用胳膊捅捅我,以後我們也這樣。
羊穗對著牆上那麵鏡子化妝,我聽她講下去,她說,兩個熟睡的人沒法看見彼此模樣,如能看見,兩個人肯定沒法待在一起,屬豬的是豬,屬虎的是虎,屬鼠的是鼠。她停住了手中的眉筆,用麵巾紙擦了擦剛畫上的眉,一個勁兒地說,活著多好,看人演戲,自己也演。男人,永遠看他們的背影,也把自己的背影給他們看。她挑著頭發歎息,她和我一樣,三十一歲就有了白頭發。
當我慶幸自己未有孩子時,她說,她運氣也不錯,總是懷不上,她吐了吐舌頭,想做個鬼臉,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江水蕩漾著一輪光波,反射在我身旁關嚴的窗框上。四周變得靜悄悄的,我根本看不見坐在身邊的乘客。江似乎不太寬,可以望見對岸泊著的船的大致輪廓,那桅杆上的旗任性地在風中拍打。
船開始行駛之後,我慶幸自己未去那個精神病醫院,而是順江而下,到了這個小鎮。幾隻鳥頻頻掠過寒冷的水麵。山坡上有稀稀落落的榆樹、鬆樹、生著枯黃葉片的竹子,歪斜地立著,像一根根電線杆。
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我突然明白,把羊穗當作精神病人調查就等於背叛了她,就坐實了對她的誣蔑。我不能誤入歧途。我應當幫羊穗洗刷或幹脆抹去這一段曆史。也許我這調查不客觀、不全麵,我和羊穗都是片麵的人。我們活著,死去,都是片麵的,有什麽必要全麵?
可能是由於陰雨不斷,小鎮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被江水衝刷幹淨的卵石,夾在沙與水中間,上麵的紋路或深或淺,個個都像問號。
沿著一條彎曲的沙地,我找到水上公安局所在的三間磚房,打聽半年前那件浮屍案。
接待我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警察,個兒挺高,臉長得有棱有角。他坐下後,雙手捧著一個罩著塑料網的茶杯。是怕水燙還是擔心玻璃杯滑手?江風灌進屋裏,窗上有一塊玻璃是破的。“這屋子真冷。”我站在他的桌子前說。他不給我倒茶。我看出他明顯的公事公辦的冷漠。
我自己坐了下來,講明了來由。那個警察讓我在一張表上簽字,然後說,是有一具女屍沿江漂下,在這裏被打撈上來,已經快腐爛了。很久沒人來認領屍體。後來有個男人跑來,說他是這女人的丈夫。我打了個寒噤,羊穗怎麽漂到這麽淒涼的地方來!死到這裏來!
“是陸安?”我問。
“不,好像名字不是這樣,是三個字。是報社編輯,要是我沒記錯的話。”
我解釋這是某個人的筆名。我告訴這個警察,這女的是我的好朋友,她丈夫告訴我,可以找你們問問。他臉上似乎浮出一絲嘲笑的神氣。
“有什麽可問的嗎?”他說。
“法醫的記錄在哪兒?”我口氣挺衝。他驚異地瞧了瞧我,然後說:“有疑點?”
我點點頭。
警察掏出一大串鑰匙,開門走進內室,窸窸窣窣了一陣,然後拿出一個紙夾,一邊走,一邊拍灰塵。他坐下慢慢翻開,邊看邊念,女,三十歲左右,死因:溺斃,全身皮膚無明顯外傷痕跡。腸胃內無異物。他合上文件夾,輕描淡寫地說:每年夏天江裏都要淹死人,漂到這兒的屍體不下幾十具。這是件正常案子。那張端正的臉時而拉長,時而擠扁。
我站起來,走過去。問他能否讓我看一下文件。
或許是我臉上那種嚴重的神氣使他不由自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手裏並未放下那個文件夾,“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那男的憑什麽說那女人是他妻子。”
他小心地翻開文件夾,看了一陣說,屍體上有項鏈,項鏈上有個金環。男的就憑這個認領了屍體。
我問金環是什麽樣子?
“嵌了三朵花。”他回答。
那不就是羊穗昨天送我的項鏈嗎?我取下脖子上那條項鏈,放在手裏,沉甸甸的,閃著耀眼的光澤。三朵花在項鏈的中部,相連而成。我拿給他看。這個警察拿著端詳了一陣,然後還給我,笑笑,說,就像這樣子,很像。
我握緊項鏈,體會著環上花瓣的棱角彎度,我的心反抗著我,我感到不應該說,但還是喊了出來:不是很像!就是這一條!
警察手指彈著桌子,看著我,輕輕笑起來,“如果真的就是這條,怎麽到了你手裏?”
我沒有回答。我隻是喊起來:肯定不是遊泳死的,有人害她!警察不再笑了,他的眼光看不出是譏刺還是憐憫。
反正我不相信我不會相信。我收到過她的信!我一麵說,一麵奔出門去。
我奔向江邊,冷冷的風吹打著我的衣服,一兩艘船靠在岸邊,江麵細窄,水流平緩得出奇,我向輪渡口走去。
雨,又飄起來,路麵濕漉漉的。關上窗,我坐在床上,我看見了那本線裝書,拾了起來。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這是一幅極熟的圖:山上有一鹿,背上有鞍韉,但沒有騎者,地上躺有一個女人,似乎死了。
我感到熱血在往上冒,是誰完成了我未完成的畫,先我幾百年上千年?那上麵還有讖語:
木易若逢千女鬼
定於此處喪金環
下麵小字注釋:象讖皆明指安祿山之亂楊妃碎於馬嵬明皇幸蜀惜當時見之不悟。
不!我喊起來。楊妃碎,就是羊穗。金環不是楊玉環,而是我項鏈上的金環!
鹿鞍當然是陸安,陸安害死了羊穗!他牆上掛的畫點穿了凶案。不對,陸安的名字是羊穗死後取的。他有什麽必要取個自投羅網的筆名呢。到底是圖讖預言了凶案,還是圖讖導演了凶案?它構造了國家大亂,貴妃之死,也能構造世界千變萬化之後一個女人的命運?或許它注定就要被重複千次、萬次、億萬次?
我瞪著眼看著這發脆的紙片,汗珠冒了出來。想到床上躺一會兒,但沒法閉上眼睛靜一靜,眼前是紛亂的問號和詞語,往事支離破碎循環往複。羊穗聽我講述童年時,自始至終沒插一句話,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使我淚水盈盈。
她盯著牆上的一條裂縫,目光在這條縫上遊移,她說我不該穿黑衣服,這種顏色使我的臉瘦削,眼睛深凹。她說她記得我的那件粉色連衣裙,上麵的荷花,不,是葫蘆花,紅中帶黃,黃中露紅,鮮豔之極。她不好意思起來,停了停才說,真迷人。她垂下了頭。我說,那葫蘆花是紫色顯藍,藍中帶青。羊穗用手製止我說下去,“你那天真美,把我看呆了!”她的頭發剪到耳邊,耳朵上分別掛著一隻蜘蛛和一隻蝴蝶墜子。她取下紅框近視眼鏡,拿在手裏。我一下找到一種感覺,提起很多年前曾接到她的兩個又短又幹癟的電話,那電話是說她結婚的事。我感歎當初她和我的安排真好:約定互不參加對方的婚禮。這樣誰也找不到仇人。
羊穗用手指去擦鏡片上的汙漬,她根本不關心我的生活。當我這麽想的時候,卻聽見她在叫我的名字,“你得為我查清底細。”她幾乎是哀求,聲音哽咽到聽不見的地步,但我聽見了,字字如針,紮在我的心上,我說,羊穗,你幹嗎躲著我?多年來隻有一封信,我還是前天才看到。我口氣裏充滿責難。我在這一刹那竟認為自己許多年來的不幸似乎跟羊穗突然中斷的友誼有關。
黃昏時分,我又來到江邊空無一人的碼頭上,我沿著跳板走到一個廢棄的躉船上。烏雲在慢慢散去,但天越來越暗,壓了下來,停靠在不遠處的船隻亮起微弱的燈,淒厲的汽笛聲,在空蕩蕩的江水上悠悠蕩蕩,散到兩岸山上雜亂的民居中去。
“這年這月這一天找他找他。”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這個“他”肯定會出現在我憑吊羊穗的這個時候,而且一定是在羊穗淹死的這個地點。“他”既然害死了羊穗,也不會放過我。
江水倒映著兩岸的燈光,波浪一陣陣翻打著躉船。風,又冷又硬,我抱緊了膝蓋,望著江水發呆。但我背後的跳板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我聽著腳步聲。
他來了。
我回過頭來,看見一人穿著灰雨衣,在小雨中順跳板猶猶豫豫地走來。一個高個兒,背有點駝。於是我轉過身,慢慢地站起來。
陸安,我早就在等你來。我畫那張畫的時候,天知道是誰刻的那幅版畫,幾百年前……現在我讀懂了你的詩。
那人顯然早就看到了黑暗中的我。他步子放慢,試探性地往前走。他從雨衣裏掏了一件東西。
一道手電光向我臉上掃來,我擋了擋眼睛,我認出來人是下午見到的那個警察,不是陸安。
“你嚇我一跳,我以為是她。”他說。
“你以為是誰?”我迎上去,逼問他。
他站住了,熄了電筒,眼睛看著自己的腳,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一直逼到他的麵前,說,“你姓魏,‘千女鬼’。”
他嚇一跳,問,“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我一字一句地說出自己的判斷,“你們都是男人,你們都有可能。”
那警察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他忽然轉過身,往岸上走去。
一聲長長的汽笛在這時拉響,飄著細雨的碼頭上已經空無一人。羊穗,我注視著流淌不息的江水,對她說,你是個魂兒,你為什麽就不可以安心地做個魂兒?有魂不是很好麽,為什麽一定要弄清你怎麽變成魂兒的呢?
我把手裏的項鏈,慢慢放入江中,它一閃便消失了。
窗邊的天空露出淡青色時,我準備離開這城市,我提起打點好的行裝,在關門的那一瞬間,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眶。我鎖上門,把鑰匙從鑰匙鏈上取下,然後,像多年以前一樣,我把它壓在羊穗知道的那塊磚頭下麵。
這個門為羊穗留著。當你被這個世界追蹤得殘缺不堪時,我希望你能躲進我的這間小屋喘一喘氣,如果那時:我又一次來不及趕回來幫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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