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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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米是我姐姐的獨生女兒。一九七二年她出生時,沈陽和其他城市一樣,粗糧多細糧少,米更難得。父母原是南方人,姐姐想米飯吃想得慌,給女兒取名小米。我十五歲就響應**號召,從沈陽到內蒙古草原當知青,“文革”後才考上大學,分配到北京教書。父母早亡,我和姐姐分手早,感情本來就淡漠,多年未見到她。偶爾有信件往來,從未見過她的孩子,隻記得信中提到在深圳。

    我意外得到一個去香港嶺南學院開會的機會,準備去時,我寫信告訴姐姐。臨行剛要出門,收到姐姐回信。要我經過深圳時,去看看小米。

    世上的事情就這麽巧,好像冥冥之中姐姐知我會在深圳停留,而不是直飛香港。她在信裏說,她年老多病,行動不便,不能出遠門。想求我一件事,已有半年沒有小米消息。她擔心這女兒,從小就不聽話。信裏附了一張三寸彩色照片,我的外甥女笑得很開心,長相挺秀氣樸素,與現在女孩的美容照很不一樣。她和我的姐姐很像,短發,t恤衫,嘴唇右上角有枚黑痣,使我眼睛一跳。

    深圳的五月如夏,在我的北方眼光來看,一切都新奇,人也不一樣,女人水靈漂亮,很會打扮,男人小個,沒北方男人那股蠻氣。櫥窗裝飾比北京耀眼。高樓成林,街道兩邊種著鮮花,清潔整齊,我第一次來,卻隻有一天時間,來不及觀賞。

    我按姐姐給的地址找到小米的住處,十層樓上,卻沒人應,小米不認識我,哪怕從門孔裏看見我,也不會開門。大樓裏綁架偷盜,比北京四合院還多,那裏鄰居可互相照應,這種火柴盒房子,隔得人人各顧自己。

    正好電梯上來,我急忙問開電梯的女人,她愛理不理地說,“去找大樓管理處,一樓左拐。”話音未盡,電梯門已經合上。

    原來這幢樓多半是出租的,房主自住是少數。管理員說,我說的那間房現在住著一對夫妻,也是外地人。但是,沒有我找的這個北方來的女孩,別說北方,大江南北的女孩子都以為這兒是天堂,可以混出一身金來。

    “我找的人是我親外甥女,她留給家裏的地址就是這兒。沒準她搬走了?”

    “不會,我記得這兒所有的住戶。”他的口氣不像在敷衍。

    我隻好拿出小米的照片,讓他看。他拿著照片端詳,沒說話。等了一會兒,他說:“這小姐模樣,我不能肯定她從來沒在這樓裏住過,樓裏住的妹仔,我眼裏都差不多。”

    “什麽意思?”我有點不高興了,顯然他話裏有話。

    他不回答,轉過身。我隻有悻悻地離開。大樓門外和北京不一樣,停的自行車少,私車多。樹蔭覆蓋,天很熱。哄哄鬧鬧的一輛摩托駛來,停在我身邊,是大樓管理員。他大聲對我說,“你不妨去歌廳瞧瞧,那兒年輕小姐多,外來妹相互熟,或許你能找到你外甥女。”說完一溜煙就駛遠了。

    旅館太遠,回去不合算,我對逛商場沒興趣,原想去深圳大學圖書館看看海外中文報紙雜誌,據說是此特區大學的一大好處。但我心裏左上右下的,倒與姐姐的信沒太大關係,本來親情疏淡,見不見得著小米無所謂,也盡到了責任。是管理員那種不太正常的態度,讓我憂慮。聽說過不少內地女孩到特區闖天下的種種故事:開公司;炒股票;做發廊按摩服務一類;傍大款,做港商小老婆;還有**的,旅館裏的雞最便宜一百元人民幣,街頭野雞是另一個價。諸如此類,心裏越想越不是味。

    我在一家四川餐館吃飯,邊吃邊想小米。沈陽老家那些舊事像一團雲在心底飛,人活著真不容易,顧了這輩子,還得為下輩操心。

    遠處窄長的天在轉換色彩,夜晚慢慢靠近我凝視著的街道和行人。

    到夜裏十點多,我已在好幾個中上等歌廳裏看了一遍:全差不多,那些女孩子也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走在街上,我有點累了。歌廳在深圳起碼上百家,一夜怎麽看得完?可能壓根兒小米就不在那裏,可能早就離開了這城市。我決定回旅館休息,明天一早還得乘火車過羅湖橋。

    街口比較清靜,一輛出租停下,我坐了進去。特區在夜裏更繁華,坐在出租車裏,馬路兩旁燈光直晃眼,收音機裏主持人好聽的聲音,放著流行音樂排行榜上的曲子。馬路右邊,有“利口福”三字霓虹燈閃亮,抓住我的眼睛。再看一家吧,我對自己說,僅此一家,良心也安了。“停車,”我叫道。

    “女士,去這種低檔歌廳呀?”出租司機咕噥著,將車泊在路邊。

    那門不大,就塗了點紅綠漆,兩旁花樹是塑料的,門外邊的塑料地毯髒髒的。我付錢下車,就往店裏走。門口的小姐截住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我,肯定覺得一個中年女人,單身到此,有點奇怪。每家酒店歌廳都是如此,我已經見慣不驚,終於,小姐說:“歡迎歡迎,三十元一位,飲料聽歌點歌不要錢,全包。請。”

    裏麵過道不大,另有小姐帶路,進了大廳。地毯、窗簾、包括牆都還幹淨,紅漆俗氣了些,生意好像不太興隆。

    我靠裏一個位子坐下,一杯飲料端上來,冰水加兩片檸檬。看來是個宰人黑店!這年頭,又有哪個店主不缺心肝的呢?椅子與茶幾一般低矮。我轉過身,看到五六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坐成一排,供展覽似的,生意做得非常坦率,每家一樣。走廊裏是一個個單間,裏麵不時傳出男女嬉笑聲。有兩個男士走到那些女子麵前,各挑一個去舞池。有個客人正在唱卡拉ok。

    那些坐著的女子中沒有小米。我瞧瞧自己這一身太規矩的衣服,怎麽也覺得好笑。我的目光又在伴舞的人中查找,時興超短發式,稀奇古怪的花哨服飾。舞池裏也沒有小米。憑什麽,我就認定她會在這兒?

    一個時髦女郎迎麵朝我走來。不是朝我走來,而是往單間去。她腰肢細擺,長發披肩,白襯衣,貼身牛仔短褲,長靴齊膝,露出一段大腿。她沒戴任何首飾,倒也別致出眾。不由自主地,我站起來,從邊上打量她,她拐過道時,我看見她嘴唇右上角有枚黑痣,“小米!”我不由自主叫了一聲。

    她那一回頭的身姿真是迷人。她看看我,腳步卻進了單間。

    我推門,有警衛過來,客氣地阻止我,即使沒人守門,我也進不去:門從裏麵閂住了。我說我要進這個單間,警衛讓我稍等。沒一會兒經理來了,一個精明的女強人,“您不能進那單間。”她試探性地說:“你是記者吧?”

    從單間裏傳來女人的低聲尖叫,像被人弄痛了。有男人發脾氣聲音。過道裏的人沒當一回事,都在警覺地看著我。我不回答是否記者,而是幹脆地對她說:我找外甥女,遠道而來,隻是見見麵,並不是想給她的歌廳添麻煩。

    女經理客氣地讓我坐到廳裏,說她去叫那女子來。等了好些時候,那女子才到我的座位旁坐下。果然,是小米。她問我:“你真是我姨?你怎麽找到這兒?”

    可能我與她母親一個臉盤子,她沒盤問。她的語調不冷不熱,隻是想知道我這個從未見過的姨,怎麽會來此處的?

    “你母親給我寫了信,”我告訴她,“讓我去香港路上順道來看你。”

    “我母親?”她想說什麽,卻沉寂了。她的打扮跟照片上判若兩人。七二年出生,今年她該二十六歲,我比她大二十一歲。她在我麵前該是個孩子,但她顯得很老成。

    道路越走越寬闊,紅色江山永不變。

    **怎樣說,我們就怎樣做。

    哎,我們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

    從前的頌歌,用港台情歌調兒唱,好像在嘲諷。舞伴們摟貼著,節奏倒很合適。

    這時,有女孩挽了個男士,從那個單間出來,大概是代替小米的。男人伸過手來,在小米臉蛋上擰了一下,嘴裏說道:“媚粉得很喲。”

    小米沒看我,等這明顯心裏有氣的家夥離開後,小米說:“姨,我沒出台,就陪酒,一百元一次。”好像等著我問,她繼續說,“跟人走的,出台,三百一次。經理抽百分之三十。”

    今晚我來,肯定不合時宜,誤了小米的事,那邊幹坐著幾個候生意的女孩,可能整晚都不會有人要,那就整晚一文未掙。小米所說的出台不出台,此地無銀。這裏的女人還有賣與不賣的自由?我怎麽用這樣難聽的詞?如果姐姐知道,還能咽得過氣來?我的時間不夠,明天就得離開這城市,以後恐怕難有機會。

    我看著小米,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小米忽然對我說:“姨,此地不好說話,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一片新建的住宅區,路對麵有一幢,裝著腳手架,估計是半拉子沒完工的大樓。小米那幢樓,樓梯上下沒燈,電梯也關了,她在五層,我們摸著上樓梯,她不時提醒我這兒有個筐那裏有紙箱。她停下,開了鎖,我放下隨身小包在沙發上,像是帶廚房和廁所的一室一廳。從臥室走出一個年輕女孩,問小米:這麽早就回來?

    小米讓女孩回家,明天晚上按時來。

    女孩走了後,小米帶我進臥室,一個小男孩熟睡在床上。我馬上就全明白了,這是小米的孩子,那女孩是保姆。“幾歲啦?”我問,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孩子倒生得端正,健康。

    “一歲多了。”小米說。她從茶壺裏倒了一杯水給我。

    “你母親知道嗎?”

    她搖搖頭。我怕驚醒孩子,就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小米塞給我一小本影冊,說她先衝個澡。水聲嘩嘩響,我感覺到小米的鎮靜是做出來的,她竟然欺瞞母親一年多,最近半年沒有寫信,肯定又有什麽事。

    照片大多是孩子的,但有一個中年男子,與小米偎依著照相,不用問,是孩子的父親。白西服,不是美男子,並不猥瑣就是了。

    小米洗完澡,穿著短短的睡衣。她找出一件新的t恤衫,說,“姨,你明早再回旅館吧,這衣服洗澡後夜裏穿,這沙發是床。”她拉開兩個扶手,果然是個單人床。

    我哪有睡意。小米坐在我左邊,用手把護膚液輕拍上臉。吃歌廳飯,青春不饒人。我心情幽暗地看著,心裏揣測她怎麽會淪落到做這一行?那些女孩都年方二八,或許有的男人喜歡成熟的,否則,她付不起這個還像樣的房子租金、撫養孩子、還有保姆費用。

    “孩子的父親呢?”話已遞到我嘴邊,“你大概沒結婚吧?他是香港人?”

    小米沉默,她的臉沒有化妝品,也沒有歌廳那種燈光氛圍,一下子變成姐姐給我那張照片的模樣,隻是憂傷代替了笑容,嘴唇上那顆痣,更明顯了。

    “姨,你看我們第一次見,就這樣,”她話未說完,低下頭。

    我以為她會哭,但她沒有。她隻是頓了頓,拿過照片,隨便地翻,合上後慢慢地說:“他是香港人,老家汕頭,比我大十五歲,但人很好。我們已經在準備結婚,不巧我懷上孕,肚子大著不好辦。我們準備孩子滿月結婚。”

    我問,他做什麽事?

    她說,做生意開飯店的老板,很有錢的。以前隔一周就從香港來。懷小孩時,也是準時每周末看我一次。後來突然就不見影了:小孩生下來,從未來過。

    原來小米是被包二奶,這字眼我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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