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米(2)
字數:5326 加入書籤
戀上你看書網 630book ,最快更新你照亮了我的世界最新章節!
“他求婚是真心的,”她邊說邊伸出左手,中指上有一枚做工講究的金戒。“不是9k,是24k。他真的對我很好,比我媽對我好。”她打開衣櫃,“這些衣服,都是他買的。我在賓館發廊做理發時認識他的,和他好後,他養我在家裏,就在你去的那幢公寓裏,天天專心學香港話。”
“那他怎麽不來了?”
她臉轉了過去,我看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我不知道。沒辦法,我才上了歌廳,那裏差不多全是結了婚的男人。男人是什麽貨色,我看得清楚。但歌廳收入還行,其他工作掙錢少,養不起孩子。趁現在瞧上去還可掙錢,以後,不知道咋辦?”她突然轉變口氣,麵對我,懇切地說:“姨,你到香港去,能不能幫我去找他?”
難怪小米會主動領我到她住處來,難怪會這麽爽直向我攤開底牌。我歎了口氣,“你有他香港地址和電話嗎?”
“以前我都打他的手機,現在打過去,說是用戶已銷號。地址從來沒問過。他不說總有不說的理由,我們這種女孩都知道不應當刨根問底。”
我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話,孩子都一歲多了,父親在哪兒都不清楚,本想指責她,但我還是忍住了。
小米說,“我上次收拾他留下的衣服,發現衣袋裏有一張紙片。”她從衣櫃裏拿出來,“全是洋文,查了字典,是訂貨單,但lee ho fook,像是一個飯館,沒有地址,也沒有電話號碼。”
我接過來一看,“這不就是利口福嗎?和你那個歌廳的名字相同。”小米臉一紅。她就是到同樣名字的地方掙錢,她到現在還是想著那個男人,想他可能還會出現。我問小米:“你想法找過這家店嗎?”
“當然,但都說找不出個名堂。”小米說,“孩子會叫爸爸了,”她從相冊裏抽出一張那男人的照片給我,“姨,我老得快,做這行就靠青春色相,我老了不要緊,孩子怎麽辦,婊子養的?孩子至今沒見到過爸爸。”她終於哭起來。
嶺南學院在山上,會議主題是大陸與香港的文化交流。大陸來人很多,多數是借開會名義到香港玩。幸虧我發言排在第二天,就溜了號。從電話問號小姐那兒,打聽到利口福這店名,香港有四家。問號小姐給了我四個號碼。一一試了,似乎都對不上,我憋出的幾句粵語怎麽也說不通。再與問號小姐說,她還是給出那四個號碼。
我走出校園,到路邊一家榨鮮水果汁店要電話簿。店主倒很客氣,讓我坐下,遞來電話簿。我接著,掏出錢買了杯西瓜汁,喝了一口,我把電話簿還回去,問有沒有以前老的電話簿?店主說:前年的,行嗎?我點點頭,拿過來仔細地翻,一一查對紙條上記下的電話號碼。正如我預料,還有另一家利口福。
電話撥通,我問是不是利口福?那邊聲音太小。我問有沒有陳佳順先生?對方說沒有,撂了電話。
我明白我犯傻了,不該這麽問。鎮定了一下,電話通後,我改了一點聲音,直接說要利口福酒樓訂座。對方的聲音粗壯了些,也許換了一個人回答,“小姐呀,早就改名了,叫回歸大酒樓。”我心裏罵了一句,真他媽的跟得緊,難怪我找不著,怎麽香港一個個投機生意人比賽似的愛國?我抄下電話簿上的具體地址,與電話裏那人核對,地點沒變,灣仔。那人非常殷切地問:“小姐,你訂座?幾點?”
我說,晚上六點。
穿過修頓球場,便是莊士敦道。路過天地圖書公司,我飛快瞄了下書,趕快出來。六點過五分,我走進金碧輝煌的回歸大酒樓。坐下後,我就對侍者說,我要找老板說話。
老板來了,不是小米給我照片上的男人。他客氣地問我需要什麽幫助。我說,我要找一個人,我把這人年齡和姓名講了。
“沒這個人,”他僅看了照片一眼,就還給了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未直接看我,在我直視他時,他的眼神斜瞟過我的臉。我憑本能感覺,他知道這個人。我再追問時,他還是客客氣氣,但改用香港話,速度異常快,我完全聽不懂。我明白我這個北方人,想在香港做偵探,絕對不行。
我坐上巴士,垂頭喪氣回學院的賓館。行人極擁擠,但車輛並未堵塞。我弄不清怎麽回事,隻明白一件:小米被香港男人像垃圾一樣扔掉了,這個男人不敢站出來。我雖然曾有過一段婚史,但離異後,覺得做單身貴族比拖家帶小好。此事看來是非追到底不可,不僅在於她是我親外甥女,而是人的尊嚴被傷害得慘。我一定要把這男人抓出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該我發言,談大陸女權運動的發展。評講人是嶺南學院社會學係的夏教授,一個精通各種新理論的女子,普通話說得艱難,索性滑進流利的英文。
集中注意力,我也算聽懂了夏教授艱深理論術語後麵的要點,無非是說香港“後殖民時期”,女權運動的起點比大陸高,訴求也比大陸高。對此,我沒有爭議,因為我不了解香港情況。但她的伶牙俐齒給我印象很深。或許,她是個豪爽正直的熱心腸。在中午便餐時,我把她拉到一邊,客套了幾句,就把事情來由講了一遍。
夏教授果然比我還激動,仗義人,可能又撞上她的研究題目。她談到政府就無證兒童問題,在訴訟終審法院,牽涉到港人在內地所生子女居港權,小老婆的子女來港,是否必須在港的大老婆同意。這將是九七回歸以來最大的一場憲製爭論。她馬上要了電話號碼,訂了回歸大酒樓的座。
香港的迷人在晚上,摩天大樓,海灣,中西藝術合璧的典型,比電影中的紐約還漂亮。海風習習,氣溫恰到好處,一襲長裙,進到酒樓裏還覺得有點兒涼。侍者周到地拿來披巾,點了菜。夏教授說,“你坐好,我去問店老板。”
等了十幾分鍾,我越來越不安,環顧鄰桌,個個打扮得紳士淑女,碰杯歡笑。我站了起來,讓侍者帶我去老板辦公室。
在樓梯口,我就聽到玻璃門裏傳出聲音:粵語,好像爭吵得很厲害,但聲音逐漸低下去。我停在那兒,動彈不了。過了好一陣子,那門才打開,夏教授走了出來,板著臉。見我在門口,也不驚奇,一聲不吭朝廳堂裏走,我隻好跟著她,回到桌前。
菜早已上全。侍者端來一瓶上好的白葡萄酒,沁著冰塊,給兩個杯子斟滿後說,“今天的酒菜,算店裏請客。老板吩咐了,請二位貴客賞臉。”
看著侍者退下,夏教授的眼睛不屑地盯了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等著她開口,她喝了一口酒,好像是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才說,“你是對的,老板知道你要找的人。”飯店裏背景歌聲,很熟,是《中國心》:“萬裏長城永不倒,千裏黃河水滔滔……”我舒了一口氣,“那太好了,我們先吃飯。”
“對對,我們先吃。”她說,“這鴨舌,熏過再清蒸,我以為這樣味最美。”
我嚐了一口,點頭稱讚。為增加胃口,我轉移話題,問來開會的一些人的情況。
菜吃到一半,酒喝了一半,我們幾乎同時說,“那人——”我們看了對方一下,笑了,笑得勉強。是這樣的,她語音盡量平緩:那人,並不像他對你外甥女說的那樣,有自己的飯店,跟老板也不沾親帶故。店裏小夥計,負責采購,專門到廣州采購一些特殊品種,大多是這兒弄不到的野味野菜,椿芽、馬齒莧等。沒家小,也從未結過婚。前些陣子東南亞經濟不景氣,也波及這個利口福,雖然易名回歸,老板也得收縮經營,不再需要大陸的一些特殊原料。這個人就被飯店解雇了。但他無處可去,一向住在飯店後樓,老板隻同意他留幾個星期。
小米不是二奶!這是我的頭一個反應。可能她是對的,這男人愛她是真,除了他有錢這點是撒謊,那就是次要的事了。我問夏教授:“那麽老板幹嗎怕見我?這人在哪裏?”
“我們先吃飯好,否則,你就吃不下去了。”夏教授說。
但我吃不下去了。說到這份兒上,我得知道底細。她就叫我耐心點,讓我聽著。
那人已有大半月未回到飯店,也沒留信或讓人捎個話。突然有一晚,老板發現他渾身是血回來。老板很生氣,怎麽和幫會搞在一起?他艱難地爬上後樓的房間。老板怕黑幫追來惹禍,不敢請醫生。他血流盡死了。他應該有點餘錢,但什麽錢也沒留下,也沒親友。之後,老板才知道,他參與汕頭老家偷渡人蛇。不知怎麽搞的,可能起了善心,幫助有關人逃跑,被安插在香港的內線,在街上追殺了。老板圖吉利消災,請先生來店做了道場。房間裏用具都是店裏的,牆上有張不知哪兒弄來的女孩照片,十幾寸大。做完道場,老板將所有的用具搬走燒掉,重新粉飾,供上菩薩,點上香。那是一年多前的事。
“來這家飯店,大陸官方訪問團特多。”夏教授說,“老板挺愛國的,當然,誰不愛國?我也愛國,你也愛國,但我有我的方式,你有你的方式,對不?”
回到山上的學院賓館,我洗了個澡,麵朝窗站著,背海的一麵,樹影相疊,隨風搖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小米的情人——我潛意識改了稱呼,不叫“那人”或“香港男人”——或許對她真是誠心誠意。我拿起電話,琢磨怎麽給小米講,我知道她一定在等我的電話。那天清晨與她分手時,她抱著孩子說,“姨,隻有你可以幫我。”眼裏含著淚,充滿了希望。
電話通了,我剛問她這兩天怎樣,好不好?她沒回答我,就說開了:這兩天晚上她沒去歌廳,就為了等我的電話。她說有人告訴她,香港剛出新政策,允許內地非婚生子女申請到香港,但必須得到正式配偶同意。
“如果有大奶的話,”她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他可能有,那也沒關係,求他讓她同意,包二奶的男士得在大奶麵前招供,據說政策這麽講的,這樣二奶仔就可到香港。他應當管我,不管我也行,我可以躲開,讓他把自己骨肉帶去,他以前發過誓的,絕不會讓我們母子受委屈,你是不是見到他了,他怎麽樣,是不是有了新人?”
小米的聲音急急切切,我插不進去一句話,她根本沒想過我是否在聽,隻顧自己激動。我看看手表,過了十分鍾,全是她一人在說話。我控製著,如果不是我的外甥女,如果不是她的情人遭遇不幸,我想我會非常討厭如此情緒化的、神經質的懇求。她差一點就要哭了,我想,我應試著理解她。她的母親若知道這一切,會理解她嗎?電話那邊的聲音突然問:“姨,你在聽嗎?”
“我在聽。人還沒找到。”終於有我說話的機會,我都不相信自己會這麽說:“不過,我會盡我的努力找,我明天再去找。”
看清爽的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