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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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親是乘船到重慶來的,大姐說,她是逃婚,她是個鄉下逃婚出來的女子,溜進這個巨大的城市,想叫家人再也找不到。
那天霧濃濃稠稠,一片片的,像破爛的棉絮。“到重慶了!”有好些人站在船舷吼叫。
從臭熏熏讓人作嘔擠嚷的底艙鑽出來,母親走上甲板,吸了一口江上的新鮮空氣。岸上依山而建奇形怪狀的房子,古城牆下石梯一坡接一坡。越離躉船近,越看得真切。碼頭上擠壓著接客送客的人:男的西服、禮帽,女的旗袍、高跟皮鞋、燙發,手拿扁擔繩子的腳夫,抬滑竿的,兜售叫賣的小販,帶槍的警察。這一切都太新奇了,她一時忘了為什麽到這地方來。
那是1943年,嚴冬尚未結束之時,霧很濃,霧卻是安全的信號,狂轟濫炸的日本飛機,要到霧期結束的五月才會再次讓這城市震動。這城市當時是國民黨政府臨時首府,抗戰大後方,許多醫院、大學、工廠、公司,包括牲畜也都遷移到此,依靠長江天然的河運交通,依靠四周層層疊疊山之屏障,這個又髒又潮的城市忽然一時成為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
幾天前母親從家裏跳窗逃出,忍著腰痛,趁著拂曉霧靄籠罩,走山路,一刻不敢停,親戚家沒人會收留她。雞叫了,天色變亮。跟上一夥上縣城賣竹席的人,她手裏隻有從家中抱走的唯一陪嫁物:一床麻紗蚊帳——大片白色中飛有幾隻墨藍的鳥。
當晚,母親隨著十來個少女上了沿長江開上來的客輪。她們的家鄉忠縣不過是一個小碼頭。
她們在鐵板的底艙,大通鋪。少女們和兩個招工女販子,擠著挨著睡在吵鬧的底艙裏。兩個女販子睡在最外邊,怕這些少女進紗廠前出意外。
聽著江水拍打著船嘩啦響的聲音,少女們愁眉苦臉。輪船淒厲的一聲長鳴離岸時,幾乎所有的少女都哭了。但母親沒聽見,她早就傻愣愣地睡著了,她睡得很幸福,像一輩子沒睡過覺似的困,身體縮成一團,甚至都沒有換個姿勢,沒翻個身。
2
母親從紗廠下班後,看到的是一個並不可愛的城市。春天來臨,離霧期結束還有一段平安日子。霧氣慢悠悠地在這座城市飄移,在山脊線上結成濃雲,山脊以北的上半城朦朦朧朧,山脊以南的下半城若有若無。街道淩亂狹小,彎曲起伏,貧民區的碼頭與沿江坡地區,吊腳樓一邊靠道路一邊靠崖,像一群攀附在山坡上的灰色蜥蜴。
大姐說的事發生在三十七年前,但我並不陌生,這個城市的工人住宅區,半個世紀以來,恐怕沒什麽不同,今日的房子隻比那時更擠。
這座城市令人戰栗,有股讓人弄不清的困惑,時時隱含著危險和埋藏著什麽秘密。重慶男人走到街上,無論他裝束什麽樣,你都無法猜出他的身份。他可能是地痞,也可能是正人君子;可能是特務,也可能是順民;可能是暴亂分子,也可能是秘密警察、袍哥、學者、賭徒、官員,或是戲子、二流子,或是扒手。重慶女人也一樣,無法以她的打扮舉止而定她是良家婦女,還是蕩婦,野雞。不管什麽人,都有點潮濕濕的鬼祟氣,也有點萎靡的頹喪感。
時間很快到了1945年,雖然這時,幾乎沒有了人們熟悉的警報聲和奔逃淒厲的尖叫聲,人們也忘了抬頭仰望天空,不再關心有否日本飛機的小黑點,防空洞開始門庭冷落,這個城市漸漸充滿戰爭勝利的喜慶。巨大的曆史轉機,與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做工妹本沒有多大的相幹。但命運卻讓她看到尚在田裏耕作的父母兄弟、她同齡的鄉村少女永遠看不到的東西。
大姐坐著的礁石麵上有許多蜂窩似的蝕坑,她與我肩挨肩,說的事卻離我越來越遠。遠程的大客輪駛近朝天門碼頭,拉響汽笛,聽來像個廉價雇來的吹打隊在奏喪曲。太陽退到對岸江北,一層淡淡的紅暈浮於山頭。江裏零散的幾個遊泳者,頂著衣褲往自家岸邊遊。這個城市的曆史太喧鬧,傳入我耳旁的聲音極雜亂,單憑耳朵,很難一字不漏地聽清大姐的話,我必須憑我的心去捕捉。
那天上午走進位於沙坪壩地區601紗廠戴禮帽的男人,本來毫無興趣看一眼養成工的宿舍。他隻是走過門口,聽見了一點奇怪的聲音,探了一下頭,他身後跟著跑的兩個小打雜也忙不迭地站住。大棚式房子裏兩排草墊通鋪,有股積久的汗臭。
一個少女被捆綁在木樁上,發辮早已散開,有幾綹飄拂在她的麵頰。漏進棚的光線像故意落在她的身上,顯得她皮膚健康細嫩,睫毛黑而長,嘴唇傲氣地緊抿,在憤怒中潮濕紅潤。工頭的皮鞭在揮舞,她掙紮著,有一股抗爭到底的狂野勁兒。
大姐堅持說,男人的這一伸頭,是我們家的第一個命運決定關頭,因為他馬上被母親的美貌勾掉了魂。母親那天早晨的倔強,使那個袍哥頭兒覺得有趣,竟然還有這麽個鄉下妹崽,不僅不順從淩辱,被捆綁鞭打了還不願服個軟,也不願說個求情話,讓工頭下不了台。工頭正氣得沒辦法,轉身看見那男人,立即賠了笑臉來。袍哥裏認輩分,這個戴禮帽的男人輩分高得多,問了兩句,就走了進來。
那時母親抬起頭,因為背光,走向她的男人又戴著帽子,來人的五官輪廓不分明,隻覺得他個兒高,身子直直的。母親頓時害怕起來,想這下自己真完了,她絕望地把眼睛掉到一邊去。因為恐懼,她的臉通紅,呼吸不均勻,成熟挺拔的胸部一起一伏。
男人叫鬆綁。
母親這才正眼看清進來的是一個英俊的青年。他關切的眼神,一下子就觸動了她的心。
大姐生性浪漫,老是沒命地愛上什麽男人,我沒法阻止她的講述,也沒本領重新轉述她說的故事。我隻能順著大姐的描述,想象這場一見鍾情中的邏輯:一個鄉下姑娘,敢為貞操拚命,長相又俏,或許正是這個袍哥頭心目中看家老婆的標準。他自己也是個從社會底層爬上來的幫會小頭目,本能地不信任這個大城市裏像蒼蠅一樣圍著他轉、賴在他床上的風騷女人。
他看了看母親,與工頭咕噥了兩句話,就匆匆走了。
母親那天被鬆了綁,躲過一難,又開始下班上班,很快忘了這件事,就像忘了她年輕的生命中已多次曆經的危急。她節衣縮食,想積攢錢寄回家鄉。兩個月後,一天放工時,著工裝的女工們正在過例行的搜身——廠裏怕女工帶走棉紗團、布片之類的東西——工頭卻滿臉笑容走過來,請母親到廠門外去。
她出了大門,一下愣住了:一輛新嶄嶄的黃包車停在那裏,每個金屬部件都亮得晃眼,穿著整齊的車夫恭敬地等在一邊。
3
那種時代,到那種餐館的男客個個西裝革履,頭發胡子修剪得體;女客則一律高跟皮鞋,燙著和好萊塢電影裏女演員一樣波浪的發式,耳環、項鏈、別針、手鐲,把自己披掛得鋃鐺作響。旗袍也都是錦緞,開衩到時風該露的頂端位置。
大姐從小是個擺龍門陣的能手。和上輩人不同,她這一輩擺的已經是電影和。我那時才幾歲,總是縮手縮腳在一個角落,張著嘴,不作聲地聽這些回城探親時間過長的下鄉知青聚著講故事。他們坐在兩張床和地板上,擠擠團團地嗑著瓜子。恐怖的山間鬼魂,國民黨特務梅花黨。有時是親曆的實事:知青間談戀愛,與農民打群架,反抗鄉村幹部欺壓動了刀子,最後被公安局槍斃。故事一個接一個,有時全室哄笑,有時唏噓一片。
母親嫌我不做家務,老在閣樓下喊:“六六下來!”弄得大姐認為我討嫌,也趕我走。我每每做完了事,就在閣樓門口蹲著聽,以便再要做事時下樓快些。
我不知道這段家史,有多少是大姐在過龍門陣癮。說實話,大姐比我更適合當一個家。大姐沒有受完足夠的教育,她的黃金歲月都被“文革”耽誤了。怎麽追也追不回。有一次她對她過去的幾個知哥知妹說,命運不幫忙,要是能讓她做個作家,她的經曆足夠寫成好多部精彩的。我一旁聽著,替她抱屈,覺得她太可惜了。
但是在這時,我很難把她勾勒的母親那時的形象,與如今臂腿粗壯、身材上下一般大小、沒好脾氣、非常不女性化的母親合成一體。
我努力想象:母親穿了她最喜歡的靛青色布旗袍,襯出苗條玲瓏的身段,布鞋,沒有一件裝飾品,一頭黑發光順地往後梳成兩條辮子,露出額頭,就是剪成短發也行。但她的眼睛黑而清亮,和她的臉色一樣羞澀,在她微微一笑時,既溫柔又嫵媚,的確很美。大姐是對的,母親不可能沒擁有過青春。
坐在母親對麵的那個男子,更為神采飛揚。
他,一身考究的白西服,頭發看來是在理發店整治過的,體麵,黑黝黝的頭發,上了油,眼睛與眉毛有棱有角,長得比當今電影院門前廣告上的明星還帥,不像三四十年代電影裏的奶油小生,或戲台上的白麵書生。八角燈籠光線柔和,桌上藍花邊盤碗勺碟,瓷麵細膩,一式光潔透亮。星月上升到天空,山城萬家燈火閃爍。母親微微低垂臉,沒吃菜,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
他們在說什麽呢?母親竟然忘記了生平第一次穿羅戴綢進大飯館的拘謹不安,聚精會神地聽起那個男子講他自己的身世。這個身世,是那個男子說給母親聽,母親在不知什麽時候說給大姐聽,大姐在這一個晚上擺給我聽。
他說他老家在四川安嶽,家貧,母親給人洗衣做衣,父親有力氣,給人抬滑竿。母親前後生了十一胎,隻有第八胎和十一胎活下來。母親給他取了個小名“長生娃”,想他順當長大,盼長生平安;給弟弟取小名“火林娃”,算命先生說弟弟水氣邪氣重,求個吉利。
1938年安嶽害瘟疫,又天旱,他的父母先後不到一周得病去世。當時他十四歲,弟弟五歲,他們成了街上的叫花子。有一天,他跟前經過一隊拉壯丁的人馬,其中一人很像早些年遠走他鄉的舅爺。他跟上部隊,做了當夥夫的舅爺的助手,這支川軍雜牌部隊兵員不夠,也就不趕他走,反正他不拿餉。部隊1942年入駐重慶時,他已成了憲兵隊的小頭目。抗戰時期,重慶袍哥已近六七萬人。川軍裏幾乎全是哥老會袍哥,他在“禮”字位第五排,難怪工頭見了他那副龜孫子相:“禮”字在底層社會影響大,職業袍哥結交有錢有勢兄弟,擺設紅寶,聚賭抽頭,買賣煙土,開鴉片梭梭館。
母親難以相信坐在麵前的這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曾經是個又髒又臭的叫花子。她的心慌亂起來,她水一樣流逝的生命中,除了一位從未見過麵但可給父母兩擔米的小丈夫,沒有與任何男人聯係在一起。
逃婚對母親來講是難免的,是她骨子裏刻著的叛逆性格。母親的眼裏盈滿了淚,或許在這個青年男子敘述他的經曆時,她就明白自己的一生,她未來的子女的一生,都不得安寧。
鑼鼓聲、爆竹、遊行的隊伍,使整個山城徹夜不眠,好幾個星期,都籠罩在八年抗戰勝利巨大節日般的歡慶裏。日本人投降,國民政府準備還都南京。重慶突然出現了權力真空。袍哥勢力正在積聚,並更靠攏政府,政府也注重依靠地方勢力鞏固這個經營多年的後方。
母親和那個男子舉行了婚禮,婚宴辦了七十桌。母親被牽來拜去,暈頭轉向。喜房紅燭不是兩支,而是兩排,一直燃到天明。
不久,母親就懷孕了,於抗戰勝利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
大姐說,那就是她,她是流氓惡霸頭子和逃婚不孝婦的女兒,“反革命”子女。
4
原來大姐另有一個父親,她跟我們兄弟姐妹不一樣。說出來了,她似乎挺得意揚揚:流氓頭子也是好漢,我們的父親卻是個老實巴交的工人。我大吃一驚,對大姐不光彩的虛榮,很不以為然。
跟所有人一樣,我一上小學就得填無窮的表格,在籍貫一欄,填上父親的家鄉:浙江天台縣。那是我眼前的長江,流過了千裏萬裏,將匯入大海的地方。我從未去過,也聽不懂那裏的話。
父親的生日在中國正是“六一”兒童節,我從小就記得。父親說話有很重的浙江口音,一說快,沒人能聽得懂。他講得稍慢一點,我能半懂半猜,就給人當翻譯。如果我討厭這個人,就故意翻錯。父親白我一眼,忙不迭地給人解釋說,他小女兒不懂,說錯了,請原諒。
冬天既潮濕又寒冷,家裏沒有燃料烤火取暖,有支氣管炎哮喘病的父親就容易發病,隻能靠藥物支撐。嚴重時,也不肯去醫院住院。本來就瘦,一生病就瘦成一束枯枝。他個子本來不高,這時,就更縮了一截。他總是一個勁兒地挨,否認自己生病。發高燒時唯一的症狀是一股勁念叨:“回家。”
“讓他回浙江!”家裏姐姐哥哥異口同聲說。
“不行的,”母親反對,“他哪是要回去?他要去死在那兒。”
父親和四川大部分下江人一樣,由於抗戰才來到重慶。十五歲時到縣城跟人當學徒,先是倒屎倒尿,端茶遞水,後來背弓彈棉花。他心靈手巧,幫師傅拉線鋪棉絮,很快就學會了彈棉被整套手藝。1938年,他二十一歲那年國民黨在天台縣抽壯丁。鄉裏的保甲長收了賄,將別人的名字改成父親的,他隻得辭別家人,跟著部隊到了重慶。部隊就駐紮在南岸山上,他在通訊排,掛防空襲訊號。
1943年春天,正是母親從家鄉忠縣逃婚前往重慶的日子,父親所在的部隊開拔另一城市守防。路上,父親肚子痛絞得厲害,躲進樹叢解決問題。等他鑽出樹叢,部隊已成小芝麻點在另一座山的道上,舉著火把趕夜路。他當機立斷,朝相反方向走。準確地說,父親是一名國民黨的逃兵。逃兵是要被國民黨槍斃的,但解放後**也不喜歡他這段曆史。當時,幸好無人注意,或許以為他生急病死在行軍路上。戰亂之年,誰去調查一個士兵的真死假活?他回到重慶,在招商局的船舶隊當了一名水手。
按照大姐的說法,父親一生之中真正有膽有識的唯一一件事,是1947年那個春天與母親的結合。為了與我的父親相遇,母親需再次出走,得再次逃離自己的家,才能完成她遇見父親的彎曲的路徑。這四年中,父親已在這個仍然是陌生、卻強要他留一輩子的城市做水手,他得等候一個自甘落難的四川女子,這是命定的。
大姐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夜使兩江三岸變得美麗了一些,一輪淡淡的月亮升起在天空。行駛的船打著一束束白光,灑在江水波浪的一片黑色上,那山上江裏的小燈,像一隻隻溫柔的眼睛,忽近忽遠地閃爍。山坡上有人在吹口琴,被風一陣陣帶來,我第一次覺得口琴聲是這麽好聽。
大姐嘲諷地笑了:“我媽也真傻裏巴嘰的,爭啥硬氣,非要走,那個倔強勁,倒真是像我。我生父,那個混賬男人,”大姐說了下去,“那混賬男人不僅常常通夜不歸,後來還帶了摩登女人回家。母親獨自垂淚,他看見母親哭,就動手打,一邊打一邊還罵:養不出個兒子的女人,還有臉!我早晚得娶個小。”
母親受不了,一氣之下一手抱女兒,一手拎包袱,就逃回了家鄉忠縣。家鄉待不住,按照家鄉祠堂規矩,已婚私自離家的女人要遭沉潭。母親在家裏躲了三天就返回了重慶。那男人登報找,還布置手下弟兄找,沒有下落。
5
父親在嘉陵江邊,一片吊腳樓前的石階上,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背上背著一個剛生下隻有幾個月的嬰兒,在洗一大堆男人衣服。那些都是男船員們浸滿汗臭的衣服襪子。她洗衣服動作麻利,專心致誌。洗衣婦個個都是瘋言瘋語,笑罵不斷,否則就接不到足夠的活兒養活自己。她站起身,雖然背上有個嬰兒,但遮不住誘人的身材。
她的臉轉過來,頭抬了起來。他入神地看著,不轉眼。他以為她在朝他看,但他錯了,她不過是為了舒舒腰,馬上就背過身,蹲在地上洗衣。早春二月,江水異常清澈,但冰冷、刺骨,她的手指凍得通紅,袖口挽得極高,頭發梳了個髻,不知是怎麽梳的,竟沒有一綹頭發垂掛下來,耳朵、脖頸和手腕沒一件飾物,整個人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如果不是背上那個不哭不鬧的嬰兒,帶來了一點真實感,他真以為這個女人是從另一個他所不知的世界而來。
沿江一帶山坡上的吊腳樓,大都住著與江水有關的人:水手、挑夫、小販、妓女、逃犯,人來人去如流水,租金也比城裏便宜得多。那個女人住在一間吊腳樓裏,除了洗衣,也接補補縫縫的針線活兒做。不提她的模樣,就憑她自個兒養活自己和孩子的勤儉能幹,理應是船員追逐的對象,可是沒有任何人去惹她,她似乎也安於清閑,謹謹慎慎地度著日子。
幹水上活這行當的人,哪個碼頭沒個相好。男人們怎會有意躲著這個女人呢?
有明事的人點撥他:我看你八成給那個女人迷住了,跟每個見到她的男人一樣。這是城裏一個袍哥頭子的老婆,從家裏跑出來的。離遠點,別提著腦袋瓜兒耍女人。
1947年初春,對父親一生來講,是個特殊的分界線。他本對機械和器材有著天生的興趣,幾年來背熟了水道情勢,加上好學多問,沒多久就學會了駕駛。主流支流,下水上水,就這個蹲在江邊背著嬰兒在一心一意洗衣服的女子,總晃蕩在眼前,忘也忘不了。當她又像第一次朝他這個方向站起來,為了舒動酸痛的腰、腿和手臂時,他看見了她的全部:善良、孤零,渾身上下的倔強勁,她就那麽站在他麵前了。
他把衣服送給女人洗,每次給的錢比別人多。不等女人目光示意他走,他便告辭,頭也不回一個。
“你看你衣服還是幹淨的,用不著洗嘛。”女人開口了,聲音很輕。他不好意思了,臉紅紅地愣在門邊。他實在是送衣服送得太勤了。
女人沒背嬰兒,嬰兒正睡熟在床上,女人的身子靈巧地一轉,遞出一個木凳,讓他在門口坐。
6
袍哥頭四處找我母親,登報,派手下人專門到母親家鄉忠縣尋找,都沒有下落,一氣之下返回自己家鄉安嶽,挑了個正在讀中學的姑娘。匆匆辦完喜事,安了一個家,自己一人回了重慶。他是地頭蛇,竟然找不到母親,就斷定母親已遠走他鄉。豈不知是身邊一個舞女在搗鬼,她買通他手下人,不讓他知道我母親的下落。母親在江邊洗衣服時,曾瞥見過一個濃妝豔麗的女人,母親沒有在意。1947年春天,抗戰勝利的喧囂早已被內戰的炮聲取代。地方軍閥與各幫會宗教組織忙於擴大勢力搶地盤,市麵上各種謠言紛傳,人心浮動。袍哥頭沒心思管棄家出走的妻子女兒。當然,如果是個兒子,情形就不一樣了。
父親言少語拙,他隻能靠行動,讓母親相信他的真心誠意,下定決心請求母親與他生活在一起。他不像其他垂涎母親的男人,他不怕殺人如家常便飯的袍哥頭。不過也可能父親是個外鄉人,不太相信四川黑社會的厲害。不管怎麽說,這就是目前這個家庭的正式由來。
大姐說到這一段時,三言兩語打發過去,我幾次回到這個題目上來,她幾次虛虛地邁過去。我知道她不是對父母結合不滿——正是靠了這個婚姻,她才活了下來——而是覺得這種貧賤夫妻的事太實際,不浪漫。我找到過父親陪母親到城中心照相館拍的一張照片,母親梳著流行發式,穿了她最好的衣服,折價買的一件白底白花綢旗袍。日本投降時,急著趕回南京上海的富貴人家,帶不走的家當,就便宜賣了,那時有好幾條街有人專收專售。父親不在照片上,母親抱了大姐,端坐於一個花台邊。照片上的小白花的粉紅,是後來大姐加上的顏色,給平淡的黑白照片添了點兒韻致,照片上的人在框起來的尺寸裏,眉眼很沉靜,甚至有點兒憂鬱,看不出她內心痛苦還是快樂。這是我能追溯到的母親最美的形象。
7
家裏有門親戚,我們叫他力光幺爸,但不和父親一個姓,我從來沒問,也沒想過,以為是家裏認的幹親。他一來,就是母親不在家,也與父親關起房門,說話聲低得聽不見。看來他就是袍哥頭的弟弟,大姐說的小名火林娃的人,大約“文革”開始,他就很少來我們家,以後也就沒見到過了。這也許和大姐說的與“反革命”幾個字有關,彼此沒聯係,也就減輕了禍事臨頭的擔憂。
力光幺爸的樣子,我已忘掉。
我隻能在大姐身上,找尋那個她叫作生父的男人的形象。他不像一般重慶男人那麽矮小,瘦弱,他喜歡穿長衫,戴帽子,是個風流情種,偶爾吃點小醋。朋友義氣重,可以有難同當,有福共享。這麽一個和母親有緊密聯係的人,一個我從未看見過的人,無論多麽真實,對我而言,也隻是影子一個。
他曾被派去江北的兵工廠,捕捉在那兒半公開製造炸藥的**,卻一身是血敗逃回家,母親被嚇壞了。為此,在袍哥中他沒有得到提升,在家中發酒瘋,砸壞結婚時客人送的所有的匾,用腳踩,狠抓自己的頭發,母親才明白這男人日子並不一味輕鬆。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街上巡警和便衣增多,半夜也會聽到敲門聲,清查**。他常常不在家,突然回家,也會突然就走掉。這樣的日子,恐怕母親離開時也沒有多少留戀。
大姐說,這個男人走到哪裏身上都不必帶錢,到哪裏隻要發一聲話,就有小嘍囉、小流氓跑前跑後,將錢遞上。
“流氓頭子罷了,這有啥子值得說的?”我不以為然地說,“幸虧媽媽抱你出走,否則,解放了,你還會有好日子過?”我想殺殺大姐的傲氣。現在我明白了,她為什麽老抱怨這個家窮。
“你說得有點道理,”大姐清清嗓子說,“哪條道,我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占領重慶前不久,一場大火在重慶上空騰起。火蔓延著,順著夏季的江風沿山坡往上卷。臨時板棚,吹到熱風就著火。泊在河灘渡口的木船躉船也燃燒起來,平民百姓在火焰中奔逃。
母親抱著未滿周歲的二姐,牽著三歲的大姐,盡量躲避著尚在冒餘煙的房屋,沿江岸尋找父親的船。到處都是燒傷呻吟的人,狂奔亂逃的人,不相識的人蓬頭垢麵、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哭著。還有人在拾沒燒壞的碗勺,也有人用木桶往已經燒得焦黑的柱梁上潑水。大人尋找孩子,孩子尋找大人,還有人飛跑過街狂呼親人的名字。
有個孕婦在翻找屍體,認自己的親人。小孩燒死最多,身體縮成一小塊炭。一個老頭坐在石梯上,臉上黑乎乎的,傻掉了,他讓三歲的孫子坐在木箱上,等他回去從火裏搶東西,回來時箱子和孫子都不在了。
火熄之後,一船又一船運載江裏江邊的死人,往下遊江灘的大坑堆埋。朝天門碼頭中心一個大空壩,卻在燒街上的屍體,架著柴潑著油燒,穿黑製服的警察站在一旁。死人的氣味跟著滾滾濃煙,罩住了整座城市。
母親聽到重慶飯店那頭傳來槍聲,說是抓到了放火的人,斃掉了。是否真如街上傳言,是國民黨的消防隊在水裏摻了汽油,使火越燃越旺?還是**地下組織放的火,以增添老百姓對舊統治者徹底絕望?
誰去弄清楚?這是個兵荒馬亂、每天要死上千上萬人的日子,重慶大火不過隻是小災小難。
這場罕見的大火發生於1949年9月2日,它熄滅之後兩個月,即1949年11月下旬,這座山城終於落入**軍隊合圍之中,長江上船員大都棄船溜跑了,都知道在重慶這水道樞紐打仗時,船最惹禍。
父親舍不得船,哪怕是老板的船。十幾個國民黨士兵把一個個封得嚴密的軍火木箱運上船。父親在刺刀下被迫駕駛船,他隻得用棉被裹住全身,僅露出眼睛和手。船上溯長江,從第一聲槍炮響起,父親就用他對航道水勢熟悉的全部知識,大拐“之”字行進,躲避船外兩岸飛來的炮彈。押船的一個軍官大腿被子彈擊中,倒在駕駛室昏了過去。受傷的士兵慘叫著,血濺到玻璃上,跳入江,有的士兵跌趴在船舷後。父親的棉被上,血在一攤一攤漫開,船上的軍火隨時都可能爆炸,但是父親卻奇跡般地衝到了目的地。
當官的掏出兩塊大洋賞給父親,算是租船的錢。然後,用手槍指著父親說:“我們要沉船!”他跳到岸上,給士兵下任務。
父親的膽子已掉光了,但是他把船開來本是為了救船。他當沒聽見一樣,便將船掉頭往回開。在船離朝天門兩裏路遠時,炮火過於猛烈。他怕船被打沉,便將船開向黃沙溪的河灘擱淺,想保住船。
那天,這個古怪多劫的城市已經很寒冷了,人們皆在搶購糧食或逃離戰區。母親又有了身孕,在通向江北桂花街的石階上,她拎著一麻袋幹胡豆,抱著二姐,讓三歲的大姐自己走。江麵炮火不斷,風把樹刮得彎到地麵,把硝煙刮進深藍色的霧中。母親跨進房門,血從她的身體裏流出,順著大腿冰涼地滴。
她小產了。房東太太從門口路過,說掉出的肉團若是一個瓣兒,就是一個兒子沒了,若是有兩個瓣兒,就是個女兒。她邊說邊用涮馬桶的竹棍去戳看,連連叫道:“是兒娃子,是個兒娃子呀!”
聽著房東太太離去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母親絕望了,她認定父親肯定死在運軍火的途中,屍體隨著船的殘骸在長江裏漂走。
可是父親從炮彈亂飛的江上回來了,臉被煙火熏抹得隻剩兩個眼珠子在動,嚇得兩個女兒哭了起來。母親一把緊緊抱住從死神那兒掙脫掉的父親。
三天後,要父親去運軍火的部隊,被包圍重慶的解放軍部隊殲滅,被捕的軍官說出了那艘船,他對那個不怕死的年輕船長印象太深,但忘了說那兩塊大洋。
清算的鎮反、肅反運動,父親交代不清,運軍火的事,他寫的檢查詳詳細細,也忘了交代那兩塊大洋。父親得救於他的一技之長,憑著他對長江航運的了解和熟悉,被**新政權留用了。長江上遊金沙江一段,水流急,暗礁多,航標燈少,稍不留心,就會船翻人亡。父親被派去,算是對他優待處置。夜航加班次數太多,加班費不值幾文,他的眼睛開始壞了。
我很小時知道家裏箱底有兩塊大洋。父母低低的聲音爭執得很厲害,不像院子裏其他兩口子吵架那樣呼天喊地,凶煞惡氣,他們的聲音畏畏縮縮。那時我人太小,縮在黯淡的牆根就跟不存在一樣。
“把大洋拿到銀行兌換了,再借些錢,找個好醫院,治你的眼睛。”母親說。
“算了,已經這樣了,治不好。”父親歎息道,“再說,去兌換,不就不打自招了嗎?”當時我不明白他們怕“招”的是什麽,現在才覺得他們的小心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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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打了幾個大嗬欠,望望山腰,稀少的幾盞路燈在那一片黑漆中特別亮。她說回去睡覺吧。
怎麽這就完了?我問: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哪來的梅毒?
那還不明白,大姐說,袍哥頭從來沒有戒過**,他傳染給母親,母親傳染給父親。
我說,這中間隔了好多年啊,什麽時候發現的呢?父親結婚前就知道嗎?難道爸爸的眼睛不是開夜航累壞的?
“早治好了。哎呀你真煩!”大姐嚷道。
她也許並非不願意說個仔細,而是認為不值得,還對此有股不輕的怨恨。這是完完全全的中國貧窮市民生活,絕對無法浪漫化的怪物。我們這一帶肮髒潮濕長著苔蘚的牆上,“包治性病,藥到病除”招貼處處可見:
尖銳濕疣 **爛痛
滴蟲陰癢 菜花肉芽
尿口紅腫 **流膿
這類廣告的讀法我始終弄不清楚,上下左右前後怎麽念,都是一堆亂糟糟的恐怖符號,老在指向最令人恐怖和羞恥的一些東西,在陽光最亮、即使社會最革命化、號稱全世界唯一無性病之國時,這些廣告也沒有完全消失,80年代初又是貼得滿街滿巷。我從來不敢看個明白,也從不知道誰在醫治,誰在求醫。大姐一打住,我也被自己嚇得沒有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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