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峰回路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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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到那位鶴發老人,承武王不由得有一些失望。對方衣著簡樸,容貌普通,並沒有顯示出任何高人的風範,看上去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翁。但他這人雖然性格張狂,對待老人卻向來尊重。上前行了個晚輩禮,便將對方請至賓客席。

    “記得徐軍師說過,他是堯州人士,但是他很少與本王談自己的家事。不知老人家與徐軍師是何關係?”

    那老人聞言,起身謝罪:“其實草民與徐家並沒有什麽深交,隻是普通的同鄉,偶然之下聽聞徐軍師在王爺旗下,這才打著他的名號來求見王爺,請王爺恕罪。”

    承武王此時未必知曉徐沅是化名,而謊報姓名在軍中是死罪,鍾伯不敢拿徐三郎的性命冒險,隻能這般應對,盡量與他撇清關係。

    承武王聽他此言,眼中的輕蔑之色更濃。

    自他入京之後,多少人想與他攀關係,瞧瞧,現在小主意都打到徐沅的頭上了。

    可是,與那老人談過幾句之後,他卻漸漸收起先入之見。

    “王爺半個月前得罪戶部尚書,他壓著王爺的報銷賬目不報,令王爺一籌莫展。依草民看來,王爺若想解開與戶部尚書之間的症結,便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向他賠禮道歉,給他巨大的麵子,二條便是送他錢財,許他巨大的好處。”

    承武王神色冷峻:“在戶部尚書麵前伏小做低,本王不屑為之。給他好處,本王也無那個財力。”

    老人似早料到他會這般回應,微微笑道:“既然此路不通,王爺為何不能換個思路?”

    “本王愚鈍,還望老人家明言。”

    老人道:“王爺的眼光一直放在戶部的官員身上,試圖從那些高官身上找到突破的門徑,卻不知在戶部有一群人,他們位卑而言高,祿薄而謀大,王爺的功夫更值得下在他們身上。”

    承武王不解道:“哦?”

    對方神色自如,侃侃而談:“各部院衙門的主事官員,一般不過一二十人,可是大多具體而繁瑣的工作,卻都是由另一群人在做。他們居於權利的要衝,上情下達,全仰賴他們,而這群人,便是各部的胥吏。”老人捋著胡須望向他,“戶部的書吏,才是真正核查各個賬目的主力。就連戶部尚書,平日裏都需好生討好他們,否則,他們若抱團罷工,最終交不上差的還是他這個戶部的當家。”

    六部之中,戶部是最容易撈到油水的部門,而官員想要撈到油水,便缺不了那些做具體工作的胥吏的幫忙。故而,戶部的胥吏集團十分龐大,官弱而吏強的情況,也在這裏表現得猶為明顯。

    承武王久不在京師,自然不明白這其中龐雜的利害關係。

    老人說著,拿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名字,道:“王爺不妨去見一見此人,他任職於戶部的度支部……”又意味深長地添道,“戶部度支主事的宅邸幾乎都要到廣清門,但他一個小小的書吏的宅邸,卻隻與王府相隔兩條街,王爺可知這意味著什麽?”

    承武王雖不擅長人情世故,但腦子並不愚笨,聽到這裏,自然明白他話中的深意。一個小小的書吏,能在這樣的地段買得起府邸,定然不會簡單。他的目中亮起光:“這麽說,此人便是那個處在戶部要衝位置的人?”雖然看到了一絲希望,卻仍然有一個擔憂,“不過,即便本王在他身上做功夫,他也願意為本王所用,替本王完成軍費的核實,可若是戶部尚書仍舊壓著不上報……”

    老人淡淡提醒他:“王爺忘了,掌握著批紅權的,可不是戶部尚書,而是司禮監。”

    承武王眉頭不禁一動。是啊,書吏將費用核查完畢,逐級上報,最終交由戶部尚書過目,再由戶部尚書呈交給司禮監批紅,最後呈報給聖上。可即使這個流程中,越過一個戶部尚書,又有何妨?

    他不禁起身,滿臉喜色地拱手:“此事若成,本王必要重謝先生。還沒問先生高姓大名?”

    老人連忙離席,虛扶他一把:“草民不敢。草民的主人仰慕王爺的風采已久,得知王爺近日因京中這些糟糕的人情世故煩悶,才會鬥膽想了個主意,隻是因有事纏身,才未能親自前來。”

    承武王道:“這麽說,本王今日還見不到先生的主人?”

    鍾伯望著這張年輕的麵龐,曆經風吹日曬,有著與他這個年紀不符成熟和棱角,他的目光赤誠,卻又並非全無城府,其中既有對他的欣賞與看重,又有坦蕩的懷疑和試探。這種試探和懷疑,是極具壓迫性的。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鍾伯知道,有一番話,他好似不當講了。

    不過,他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隻要讓承武王知曉此事,他便已成功了一半。

    而後,便隻求少主能夠多多拖延時間了。

    他整了整顏色,道:“家主近日瑣事纏繞,不便抽身,事畢之後,自當親自前來拜訪王爺。”

    承武王將他送到中庭,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待看不見了,他才出聲,吩咐身後之人:“去查查他的底細。再托人給徐軍師遞封信,問一問這主仆的情況。”

    李校尉在承武王身邊待得最久,所以非常明白,旁人皆以為自家王爺不通人情世故,卻不知他最會看人。有些人,他不是不結交,隻是不屑結交。若是有人抱著目的而來,那他便不如不交。所以王爺的身邊,這麽多年除了他,就隻有徐軍師和趙將軍。作為一名將領,王爺清楚地知道,他不需要那些前來攀附的人,需要的是能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人……

    李校尉將打探到的消息報給承武王聽時,他正在校場射靶子。彎弓放箭,正中靶心。他在陽光下微眯雙眸:“所以,他前來為本王獻策,原來是吃了廷衛司的官司,抱本王的大腿來了。”

    汗水劃過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白色的單衣下隱約露出精壯的胸膛。

    “這京中,能跟廷衛司指揮使說上話的,除了王爺怕也沒有幾個人了。他為此而來,卻又沒有開這個口,倒是挺知進退……”

    承武王又抽出一把箭,瞄準靶心:“那叫宋什麽的姑娘,有何背景?”

    “宋家在堯州經營貨棧和牙行,別的就沒什麽值得一提的。”

    牙商都是家底殷實的良民,與官府的交往也密切,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明白一些旁人不明白的關節,也不足為奇。

    李校尉又道:“徐軍師特意複信回來,說這主仆二人的確是他的同鄉,尤其是這位宋姑娘,於他有幫扶之恩,望王爺能夠多多照料。”

    “哦?他徐沅不是一直不願搭理本王嗎,現在倒想起讓本王幫扶他的同鄉了。”

    李校尉咳了一聲:“徐軍師這封信足足寫了三頁紙,看來這位宋姑娘,於他而言的確重要。”

    承武王哼笑一聲:“本王倒是好奇了,是什麽樣的人,能讓咱們徐軍師這麽著急忙慌地向本王低頭。”

    李校尉默了默,道:“徐軍師並沒有低頭,他讓王爺看著辦。”

    “……”

    承武王在心裏罵了他一頓,又問道:“廷衛司大張旗鼓追查的人,又到底是什麽人?”

    “明麵上是在追查蕭大人,可是據卑職打探,那緝捕令上的畫像並非蕭大人本人,此事委實蹊蹺。”

    箭離弦,朝著靶心而去,承武王的語氣顯得有些漠不關心:“廷衛司的事,能不摻和就不摻和。敢藏匿沈寒溪追查的人,這姑娘膽子挺大。暫且觀望著吧,本王還犯不著為了還徐軍師的人情,再去求沈寒溪。”

    雖說以他的能力,去廷衛司撈個把人應當不成問題,但是一想到自己剛剛入京,就被沈寒溪爽了約,就莫名地不想主動再見他。

    李校尉腹誹,王爺,您這麽不給徐軍師麵子真的好嗎……

    在他離開之前,卻聽承武王又道:“等等。派人注意著廷衛司的動靜,隨時報給本王聽,別讓她死了。”

    宋然的運氣好,當夜沈寒溪有急事入宮,隻留她一人在房中。

    沈寒溪的房間很大,十分幹淨,各種用物一應俱全。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入腹,身子漸漸暖起來,這才注意到那套茶具是龍泉窯的梅子青。這種釉色燒造的數量極少,色澤溫潤純樸,如淺草初春,古雅非常。據她所知,這種青釉瓷存世極少。記得家中曾有一套,被少垣打破了賴到她頭上,父親聽說之後,將她在柴房中關了半個月……

    她將回憶打住,把茶杯小心往前推了推。

    除了這套茶具之外,這房間內的其他物件,也都顯示出沈寒溪的不俗品味,但是一想到這東西或許都是他搜刮而來,心情便又不由得有一些複雜。

    她的適應能力向來好,既來之,則安之,她還是先尋個地方躺一躺吧。

    沈寒溪今日難得回來得早,但是衙門的人覷到他的臉色,都自動退避三舍。

    蕭硯丟了這麽多日子,早有人等著看他笑話。前幾日好不容易尋了理由穩住聖上,今日不知是誰又去吹了耳旁風,惹得龍顏大怒,在朝堂上沒有給他留半分麵子。

    他麵若寒霜地回到廷衛司,平日照顧他起居的女婢小跑著去把他房間裏的燈掌起來,還來不及斟茶,便被他的一句“滾下去”給嚇得麵色一白,逃也一般地退了下去。

    沈寒溪坐下,打開茶盅看了一眼,看到被人喝剩下的茶渣,想起來了。

    他好似,還有件事沒有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