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峰回路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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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寒溪放下茶盅,行入內室。

    一進去,便看見女子蜷縮在書案旁的椅子上。她的身上裹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白綃衣,淩亂漆黑的長發下,露出柔和素淨的臉。便是按照他挑剔的眼光,她也是個不容質疑的美人。

    她的氣息輕而綿長,竟是睡著了。

    放著好好的床不睡,偏尋了這麽個地方給自己找罪受。難道睡了他的床,他就會吃了她嗎?

    剛走近兩步,便見她輕微地動了動,將身上的袍子緊了緊,便接著睡去。

    本欲將她拎起來,可是走到她身邊時又改了主意,伸手解開自己的外袍,往她身上丟去。

    宋然在一個驚悸中坐起,一時不知身處何方。緩了片刻,緩回神來。因睡在椅子上,渾身的骨頭都在疼,揉了半天才適應過來。察覺到身下好似壓著什麽,垂目一看,竟是一件蟒袍。

    那衣服她見過,是沈寒溪的官服。

    她的心口一跳。他何時回來的,他的衣服,又怎會在她的身上?

    她將衣服拿起來,小心地察有看沒有壓出褶子來。中途,聽到女子的聲音:“姑娘起來了?過來淨一淨麵,用早膳吧。”

    她回頭,見是一名貌美的女婢,正將臉盆放在架子上。

    “敢問沈大人……”

    她剛開口,那女婢就搶著答道:“大人昨日來過,半夜又被召進宮裏去了。當這個廷衛司指揮使啊,表麵風光無限,實則最累人,宮裏頭有個風吹草動的,都要驚動大人。有一次說是哪個娘娘宮裏有鬼,硬是召大人過去,沒日沒夜地搜了三天,結果把宮裏翻了個底兒朝天,發現所謂的鬼啊,是一隻貓。”

    名喚四喜的女婢絮絮叨叨,說起話來沒個完,宋然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截住她的話頭:“廷衛司負責皇城的治安,尤其是宮裏的安全,沈大人這個廷衛司指揮使自然勞神了些。”

    四喜聽到此話,如遇知音:“可不是嗎,外麵還那麽多罵咱家大人的,沒有大人,這皇城不就亂了套了嗎?其實咱們大人除了脾氣差點兒,也沒別的缺點。”

    宋然隻得笑著附和,將手中衣服舉高一些:“大人他把衣服落下了。”

    四喜含笑望著她。昨日夜裏,宮裏臨時召見,她前來服侍沈寒溪淨麵穿衣,可是官服的外衣卻被這姑娘壓住了一個角,怎麽扯也扯不出來。另外一套官服收在府邸裏,宮中急召,自然沒有時間再回去取。

    四喜沒辦法,隻得抱著弄醒她的決心用力扯,卻聽他吩咐:“不必了,取一件披風來。”

    平日裏總是穿得一絲不苟的大人,就這般進宮了。迄今為止,誰在大人麵前能有這樣大的麵子?

    宋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自然也猜不透她那一臉意味深長是什麽緣故。

    “姑娘就好生在這裏住著,有什麽就吩咐我就是。”

    等宋然洗漱完畢,用過早膳,她又進來,道:“姑娘,請隨我到書房來。”

    沈寒溪的寢房和書房相通,四喜將她引到桌案前坐下,為她備好了筆墨紙硯,笑眯眯道:“大人說了,這二日讓姑娘你把逃犯的模樣畫下來,越細致便越好。若是畫不出來也沒關係,先把左手砍了,再畫不出來,就把右手砍了。”

    說這句話時,她臉上依然是笑著的,宋然身子一抖,再看她的笑臉時,就隱隱看出些寒意來。

    她嘴角扯了扯,撈起筆來,道:“我盡量吧。”

    四喜含笑立在她身旁,望著她一筆一筆作畫,真誠地囑咐她:“賀蘭大人模樣漂亮,看著也和氣,但是狠起來誰都吃不消,姑娘最好防著些。夏大人雖然咋呼了點兒,但是人不壞。廷衛司還有個龍總管,不過經常在外,姑娘應該不大有機會見,見到了便恭敬些,少說話,總不會有錯的。其實一旦適應了,這廷衛司的日子,也並不難熬。”

    宋然嘴角掛著僵硬的笑意,道:“哦。”

    四喜又道:“對了,大人說他不在時,讓姑娘到床上睡。他說了,姑娘睡在椅子上,看著心煩。”

    昨日夜裏,沈寒溪匆匆入宮,並且下令,封死他進宮的消息。

    他在延壽殿外守了一夜,天微微亮時,太醫院院使陳貴才提著藥箱退出來。時值春初,天氣還很冷,年過半百的醫官卻滿頭大汗,在司禮監總管大太監李墨亭的陪同下,步伐沉重地行到他身邊,喚了一聲:“沈大人。”

    沈寒溪回頭,問道:“陳院使,陛下如何?”

    陳貴臉上一派凝重:“下官就直言不諱了。陛下這些年一直堅持讓下官用最猛的藥,但是‘是藥三分毒’,這個方子若是再繼續用下去,下官隻怕也……”

    他沒有將話說完,暗暗觀察對方的神色。

    這位指揮使大人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行事作風也頗讓人犯怵,可是交道打得久了,他卻摸準了此人的脾氣。這年輕人身上雖有一股邪勁兒和狠勁兒,卻屬於那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類型,隻要與他無利益瓜葛,不犯了他的忌諱,便不怕他會難為自己。

    陳院使甚至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隻是自家那個不爭氣的女兒知曉後,差點懸梁上吊,他便再沒動過這個心思。姑娘家膽子小,怎麽願意嫁給一個手上沾滿血腥的人?

    沈寒溪的神色並無多少波動,他向來理智,聽出陳貴話中的擔憂,淡淡安撫他:“既是陛下的意思,陳院使便隻管用藥,將來若有什麽事,還有本官兜著。”

    陳貴聽了他的話,凝重的神色才有所緩解。這麽有擔當的年輕人不多了,雖然風評不夠好,但女兒若嫁過去,必定吃香的喝辣的,日子過得比誰都舒坦。

    他及時打住,感激道:“日後便都仰仗沈大人了。”

    沈寒溪微微頷首:“陳院使一夜勞碌,回去歇著吧。”

    陳貴如蒙大赦,提著藥箱告辭離開。

    李墨亭上前,行到沈寒溪身邊,低眉歎道:“陛下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全靠藥湯吊著,這幾日尚且還能瞞得住,可是這日後……可怎麽辦啊。”

    這番話雖是在發愁,可是沈寒溪卻聽不出他有多少真心,倒有些像是在試探自己。李墨亭已經三十好幾,卻保養得當,一張臉嫩得像二十出頭,當然也有可能是天生麗質。有許多人認為,他能夠在這個年紀坐到司禮監掌印的位子,憑借的便是這副比女人還漂亮的臉。

    沈寒溪卻對這些風言風語不以為然。世人就是如此,自己越是無能,越是喜歡為別人的成功找借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的無能顯得有理有據——我為什麽不能同樣成功?因為我不屑為之嘛。在他看來,著實可笑。

    他立在宮簷之下,抬眼望去。重重宮殿被晨藹鎖住,樓榭翠微也都藏在一片縹緲之色中。他慢悠悠地開口:“李掌印何必去想日後的事,陛下在一日,你我便做一日的臣子。陛下有什麽吩咐,你我盡力幫他完成就是了。即便日後換了新主子,不也就是這一套嗎。”

    李墨亭垂頭想想,是這麽個理兒,有笑紋在那張漂亮的臉上漾開:“沈大人果然比誰都通透。”又道,“陛下吃過藥便睡過去了,今日的朝會,便有勞大人主持了。辛苦大人一夜都在等著聽旨,我親自去給大人備步攆。”

    沈寒溪也不客氣:“有勞李掌印。”

    李墨亭的背影在朱色回廊下逐漸遠去,一身玄黑色的官服,偏偏被他穿出些方外之人的仙風道骨來。

    司禮監乃十二監的首尊,掌管著內宮的各項事務,最近幾年聖上好似也意識到廷衛司的勢力過大,有意壓製,便放了一部分權力給司禮監。可是司禮監原來的那些公公各個都是老油子,在內與後妃私相勾連,在外又與朝臣互通款曲,隻有一個李墨亭,入宮早,背景簡單,又一心向佛,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超然的氣質,這才被聖上挖掘並得到重用。沈寒溪自然洞悉到聖上的意圖——李墨亭這個人是需防著,可是也不用過於怕他。

    這些年他苦心經營廷衛司,勢力已然入地三尺,還不是一個李墨亭便能撼動。

    何況他有什麽需要,這位李掌印都給行方便,倒也頗識時務。

    他的識時務是真心還是假意,沈寒溪並不關心。時候到了,狐狸尾巴總要露出來。在那之前,又何妨同他交個朋友?

    朝堂之上,陛下突然派沈寒溪來主持朝會,難免招致朝臣非議,好在沈寒溪清冷傲慢的架子在那端著,無人敢公開議論,中途,李墨亭又拿著聖旨前來,告知眾臣,昨日有故人入夢,令聖上感喟萬千,從今日起,聖上將閉關念佛,以慰故人。即日起朝會取消,改為內閣議事,議好的事項,報給廷衛司指揮使沈寒溪過目,然後再由司禮監批紅。

    這封聖旨中透著股蹊蹺,不少人下了朝後紛紛猜測,聖上夢到的故人,該不會是被他奪了皇位的永睿帝吧……

    當然,這番話也隻敢私下過過嘴癮,若是誰敢公開議論,那必然是想掉腦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