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風雨欲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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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現在又認沈某這個學生了?”
聽他這麽說,周廣通當即哼了一聲。多年沒有見過,眼前的年輕人仍是從前那副好皮相,又加上身處高位,養尊處優,氣質比從前更為出眾。隻是眉梢眼角都寫著涼薄,那副睥睨的模樣,讓他怎麽瞧都不順眼。
他還記得顧藺生初次將這年輕人送到府學時,他還是個孤僻寡言的少年,這才幾年的功夫,他已走到權利的頂端,任何時候都可以把心裏的想法寫在臉上,連偽裝都懶得偽裝——反正也沒人能拿他怎麽樣。而且,更方便底下的人察他的言,觀他的色。
對於周廣通這個為人師表者而言,這個後生無疑是走上了歪路。這樣好的苗子,就這麽一步步毀在了權欲二字裏。當真是嗚呼哀哉。
他早已不指望著此人能有一顆濟世之心,便隻以“不害人”這麽簡單的標準來要求他,可是經過多年的觀察,這麽簡單的一點,他好似都不能做到。
周廣通鐵青著臉坐下:“不要拐彎抹角了,沈大人可是為了劉明先而來?若是為了他,老夫便與你沒什麽好說的了!”
沈寒溪氣定神閑:“不忙著談那些煞風景的事,學生還想和恩師敘敘舊。”
“老夫沒什麽舊可以跟你敘。早在你接任廷衛司總指揮使那一年,老夫便與你恩斷義絕。今日還要老夫再挑明說一次嗎?沈大人,老夫與你不是一路人,你也無需看中老夫在朝中還剩下的那點聲望,來假惺惺地拉攏討好。”
這番話說得直白難聽,宋然想,周廣通大概是這世上最不忌憚他沈寒溪的寥寥數人之一吧。
沈寒溪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沈某人還缺您的那點聲望嗎?”
“你……”
一句話又堵得周廣通氣血上頭,眼冒金星。
宋然貼著屏風,心不禁提了起來,周世伯身體不好,哪經得起他這麽氣。
“恩師息怒。咱們師生多年不見,該聊點開心的。”
“見著你老夫能開心嗎?”
沈寒溪好似真的是過來閑聊的,東拉西扯,都是些關乎朝政的閑話。周廣通起先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但礙不住沈寒溪的觀點極有見地,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說到點子上。
這麽多年,他雖做出一副不關心政局的樣子,實則最愛針砭時弊,等到意識過來時,已經多說了不是一句兩句。眼見著陽光從屋前移走,堂內的光線暗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同他說太多了,整了整顏色,沉聲道:“你適才說到武安侯那個案子,原本可是蕭硯負責。即便是你二人政見不同,你也不該以謀逆的罪名將他下獄,害他性命!”
躲在屏風後的宋然心又提了起來,為老人家隱隱擔憂。
沈寒溪雖是他的學生,但他未必會在乎二人之間的師徒情誼,周世伯不該試探他的底線。
誰料,沈寒溪既不生氣,也不解釋,隻慢條斯理道:“前朝有名的貪腐案恩師可還記得?當時那個案子雖是大理寺卿主審,但誰都知道,那實際上是太祖有意要整頓吏治,而且決心匪石。可是查到一半,拔出蘿卜帶出泥,波及了上千人,殺了一波又一波,刑場之上血流成河。眼看著朝中怨聲載道,太祖才有些後悔,這個時候,他老人家第一個殺的就是主審官。”
他這話說得隱晦,可是周廣通明白了,宋然也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武安侯一案,若是按照蕭硯的查法,怕也會同當年一般。
再看眼前的人,情緒波瀾不驚,又如此的翩翩城府,讓人捉摸不透。他這番話到底是在為自己開脫,還是真心實意,周廣通也有些摸不準。
不過,一想到蕭硯被他以謀逆案投進了牢裏,便又覺得他適才的一番話,可疑的成分更多一些。
沈寒溪卻全不在意他如何想,又喝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盞:“蕭大人命大,許多人都在幫他,我那廷衛司的詔獄也不是個擺設,他不也一樣化成鳥兒飛出去了嗎?恩師大可不必為你的愛徒擔憂,他此時說不定好著呢。”
他說完,終於說到今日的來意:“劉明先幹下的混賬事,學生都知道了,今日便讓人將他押了過來。恩師想帶他回浙江按察使衙門處置,還是想入京麵聖,交給聖上處置,學生都沒意見。這一份大禮,還請恩師收下。隻是,此案全是他劉明先個人所為,還望恩師不要將火,引到我廷衛司的身上。”
周廣通震驚不已,本以為他定然會想方設法地保住劉明先,誰知他竟親自將人送了上來:“你當真將劉明先交給老夫?”
“自是當真。恩師要殺要剮,學生絕不幹涉。”
老人僵著臉道:“我可聽說,這劉明先曾是你的左右手。”
沈寒溪唇角一勾:“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為恩師斷學生一隻手,又算的了什麽呢?何況事情鬧大了,對恩師也不大好吧。沈某念著師徒之誼,可廷衛司又不隻是沈某一個的廷衛司,底下的那些人怎麽想,沈某可就管不住了。”
口蜜腹劍,說得便是沈寒溪這種人。前一句還在講師徒情分,後一句就是在威脅了。
周廣通原本緩和的神色,又陰暗了起來。
這時,有一個錦衣郎進來,道:“大人,該回了。”
沈寒溪起身,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子:“學生就不打擾恩師了。”
周廣通巴不得他快走,對一旁侍奉的小書童道:“送客!”
不等小書童動,沈寒溪突然挑了眉梢,望向那座屏風:“後麵的客人聽得也挺久了,臨別之時,出來讓本官認識一下吧。”
宋然心口猛然一跳,握了握手心,已經全都是汗。
周廣通的聲音微微不穩:“你什麽意思?”
“恩師別裝了,您的客人便這般見不得人嗎?還是說,壓根兒便是恩師不想讓學生見?適才沈某可是說了不少朝廷機密,若是被歹人聽去,那還了得。”
他聲線慵懶,卻字字都帶殺意。
“什麽歹人?沈大人大概是半夜被鬼敲多了門,弄得草木皆兵。屏風後什麽人也沒有!”
此話簡直是欲蓋彌彰,沈寒溪抬起長腿往屏風處走去:“恩師如此藏著掖著,學生就更應該見見了。”
周廣通自然攔阻,卻被那錦衣郎拔出的刀逼退到一邊,小書童不禁發出一聲驚叫聲:“你們要做什麽?”
“沈寒溪,你若敢靠近一步……”
周廣通話未說完,那錦衣郎的刀,便又往刀鞘外送了幾寸。一時之間,老人家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對沈寒溪的一絲絲好感,瞬間便敗得一點也不剩了。
“沈寒溪,你這個目無尊長的豎子,你再敢上前一步,老夫同你拚了!”
“周世伯。”宋然在他與沈寒溪起更大的衝突前,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她抬腳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沈寒溪停下腳,目光掃過去。
女子眉眼深刻,鼻梁挺拔,唇上淡淡點了一抹胭脂。素淨的衣衫,立在四時草木的屏風前,好似畫中的仕女,讓人移不開目光。
沈寒溪自是沒有料到會是她,目光漸深,卻又明知故問:“這位姑娘,不知是恩師的什麽人?”
周廣通沉著臉將宋然護到自己身後:“這是老夫的世侄女,今日路過青臚寺,偶然相遇,便邀她來驛站說兩句話。”
沈寒溪的目光仍在宋然的身上:“說話就說話,又何必見到本官就藏了起來,像避諱惡人一般?”
周廣通道:“我侄女可還未出閣,哪能輕易見男客!沈大人不打聲招呼就來了,還怪起老夫來了?”
宋然低眉順眼道:“都是小女沒見過世麵,見大人您遠遠走來,料得是大人物大駕光臨,這才失了體麵,此事怪不得周世伯。”
周廣通見沈寒溪的目光一直在宋然身上,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忙板著臉催促他:“沈大人不是還有急事嗎,老夫就不多留你了。”
沈寒溪看了一下門外天色,道:“是該走了。”又轉向宋然,懶懶問她,“姑娘今日是打算留宿這裏嗎?”
宋然一愣,道:“此處是官驛,小女留宿自然不妥。”
沈寒溪笑了笑,提醒她:“這個時辰往回趕,怕是走到一半城門就關了,本官做件好事,捎你一程如何?”
宋然這才明白他問自己是否留宿的意圖,原來是在這裏等她,慌忙望向她的周世伯,對方接收到她的眼神,道:“不勞煩沈大人了,世侄女自然由老夫派差役送回去。”
“劉明先馬上就押到,恩師從浙江帶來的人不多吧,哪裏分得出人手來,本官也是順帶的事,這位姑娘既然是恩師的世侄女,學生難道還能對她行不軌不成?”
周廣通在心裏道了句:“那也未必。”
但沈寒溪說一不二,周廣通終是沒能攔得住,隻得望著他將人給帶走。
來時是啞巴駕車,宋然與周廣通談話時,他隨驛站的差役到後院喂馬,稍作休整。臨到出發的時辰,又將馬車提前駕到驛站外,漫不經心地望著出入的人馬,等著她出來。
久等不來,又在驛站門前見到疑似廷衛司的馬車,他的心中已有不祥的預感,後來看見宋然隨在沈寒溪身後行出,他立刻跳下馬車,往她麵前急行而來。
沈寒溪輕飄飄掃了啞巴一眼,示意宋然:“上車,本官有話要問,讓你的人在後麵跟著。”
他的臉色不好,宋然也隻得按他說的關照了啞巴,上了他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