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遲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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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馥望著空蕩蕩的高牆啞然失笑,有時候她覺得慶安王毫無親王的威儀。譬如他從前在碧海城之時,與士卒同吃同住。征戰之時更是沒有將帥的自覺,時常身先士卒、衝鋒陷陣。都說龍生九子,慶安王比起他那心思詭譎的皇兄,倒是大不相同的。

    林馥這小半輩子,沒少與皇室貴胄打交道,隻是心思簡單又率性而為的,恐怕也隻有慶安王一人。隨身攜帶繩索,入了夜又翻牆入戶,這等行為若是被告上公堂,也是私闖民宅之罪。

    夜深人靜,林馥做了一個漫長又不切實際的夢。夢裏仍舊是贏都的北國景色,每到冬日便大雪紛飛,落得房頂、枝椏、地麵滿是白色。彼時她與姐姐寧兒入宮伴讀,總是背著太傅,帶著公主在林苑之中玩耍。

    此事被父親知曉,痛心疾首地責罰了她一頓,恨鐵不成鋼地說她玩物喪誌。林馥撅著嘴委屈極了,別人家的女孩兒都是這般貪玩,為何她要學男兒一般讀書、習武?

    林馥年少之時便入了軍營,雖然與同齡的男子身高相近,可終究是短缺了氣力,不論習武、策馬、射箭,都要比別人耗費更多的時間和功夫。即便她這般努力,卻還是會被其他將士嘲笑,笑她是個長不大的矮子。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卻愈發覺得比不上旁人。首先是體力的差距越來越大,生長也愈發緩慢,其次是初潮之後,各方麵的變化愈發明顯,尤其是胸前更加遮掩不住。有好些時日,她都彎腰駝背,不敢挺起胸膛。

    她最怕別人說她長得白白淨淨,像個女人似的。那時的她已經不像小時候一般貪玩,隻是隱約覺得,她為何不能同男子一般馳騁疆場,揚名立萬?

    林馥不敢自稱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卻是樣樣都學,可終歸是比不得體力充沛的男子。一次比武過後,她又灰頭土臉地輸了,也不知是輸了多少回,足以擊垮她的所有自信。當日她坐在軍營後的山頭唉聲歎氣,若是她再這般碌碌無為,父親將來隨便尋個婆家將她嫁了可如何是好?

    她不會女紅、亦不懂洗衣煮飯,琴棋書畫也不甚精通。遙想這些年讀得最多的竟是政要與兵法……她這麽個不男不女之人,日後可如何嫁得出去。

    林馥愈發愁雲慘淡,胡亂地撿起地上的石子,遠遠地向山坡之下擲去。

    隻聽“哎喲”一聲,也不知砸到了哪個躺在後山曬太陽的倒黴蛋。林馥大窘,第一反應便是撒腿就跑,可是未待跑出幾步,便被人捉了衣領。

    “跑?你往哪裏跑!”

    林馥尷尬地回頭,但見那是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臉頰高高地腫起一塊淤青,果真是被她拋物所傷。幸得她方才未曾砸中他的眉眼或者牙齒……否則豈不是要致人重傷?傷人容顏真是罪無可恕。

    那少年看了她半晌,卻是了然道:“管相的小女兒,原來是你。”

    林馥偷眼望向左右,卻是詫異道:“你怎會認得我?”

    “我時常入宮,有幸見過你幾回。”那少年咧嘴一笑,“你果然與眾不同。”

    林馥卻是擔憂道:“我的樣子很容易被認出來?”

    “男子不同於女子,自然是容易辨識。”那少年笑道:“尤其是……你長得很不錯。”

    “承蒙誇獎。”林馥的煩惱又來了,如何才能不教這滿營的將士識破她?

    當日分別之時,那少年對著她笑道:“我表字琰之,時常隨父親入營巡查。”

    林馥不知琰之是誰,還偷偷問過姐姐,姐姐卻大驚失色道:“琰之乃是太平王遲榮的長子,名喚遲玉。”

    林馥在心中默默地想,遲玉不就是公主的堂兄嗎?

    從前不曾相識的時候,林馥也從未遇到過遲玉,自從當日山坡一別,竟是頻頻相見。每當她入宮伴讀之、出入軍營之時,總能與他擦肩而過,就連姐姐也笑稱,她與這位小王爺有緣得很。

    猶記當時年少不更事,她哪裏會想到那樣遠,隻是琰之的確幫了她許多。譬如他說,女子不論在力量還是體格上都不如男子,選擇兵器之時更是不能憑借蠻力,當以巧勁取勝。因而她最擅長的兵器是槍,平日裏隨身攜帶的是軟鞭。如此便能避免近身相搏,更是省去了被人識破性別的尷尬。

    可是煩惱總是一件接著一件而來,待林馥又長了幾歲,便覺著前胸愈發澎湃,竟是遮也遮不住的。她隻得用白布束胸,可是每每勒得太緊,時常教她喘不過氣來。琰之看她的眼神也有幾分奇怪,總是飛快地掃過她的前胸,卻是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

    終於有一次,林馥在結束了一日的訓練之後,累得昏死過去,倒是嚇壞了父親手下的副將。可是一個男人,明知她的身份卻又不敢碰她,急得撓著頭團團轉。而後之事,林馥不怎麽記得清,總之她醒來的時候,卻是躺在遲玉寬敞的馬車中。

    她慌張地起身,氣息倒是不似先前那般急切,胸前也不會憋悶地難受,隻是束胸的白綾散亂地落在一旁……

    林馥當即在心底暗叫糟糕,偷眼瞧了手臂上的宮砂,這才敢大口喘氣。

    遲玉背對著她道:“你當時的情況很糟,幾乎喘不上來氣,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林馥想了想,“你不要告訴旁人,我也不和你計較。”

    “一片平坦,實在沒什麽好看。”遲玉忽然笑道。

    林馥“騰”地紅了臉,氣急敗壞地對著那人的後背便是一腳,將他踹下了馬車。

    第二日一早,公主悄悄對她說:“聽聞琰之哥哥昨夜被女子掌摑,竟是毀了一張臉。”

    林馥暗自心驚,毆打皇族可是要砍頭的,好在遲玉未曾向她尋仇。可是她這般大逆不道的行為哪裏逃得出父親的眼,當即被一番責罰,禁足於家中。

    待林馥“刑滿釋放”,才知曉她被禁足的這些天,有好些貴胄子弟登門提親,彼時林馥頗有些不解地趴在姐姐懷裏問道:“父親不希望我嫁個好人家嗎?”

    姐姐搖頭,“你我的婚姻當再三思量,稍有不慎,便會將父親推向風口浪尖。”

    林馥悶聲道:“我聽說父親連太平王都拒絕了。”

    “嗯。”姐姐輕拍她的後背道:“林兒永遠要記得,你我要忠於當今的儲君,日後的帝王。”

    林馥低著頭不說話,她從記事起就陪伴在公主左右,公主是帝後唯一的骨血,北齊的儲君,亦是日後的帝王人選。

    可是她也是凡俗女子,難道連選擇婚姻,也要與時政局勢掛鉤,不能順從本心?贏都貴胄雖多,她真正記掛在心裏的,也隻有那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