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遲琰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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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馥一躲便是數日,原本隻等著北齊太子速速離京,她再拋頭露麵,可是這一日一早,她便收到了宮中的消息,說公主高燒不退,既不準太醫診脈、也不肯吃藥,哭鬧著要見太傅。

    林馥沒有生兒育女的經驗,隻是小時候進宮伴讀,摸得清小主公的脾氣。她官拜太傅之時,凰兒剛滿三歲,因為說話晚,時常是口齒不清的樣子,每每喚“太傅”二字,似是在喚“大夫”。久而久之,她還真如大夫一般,哪怕是凰兒頭痛腦熱,不肯太醫親近的時候,她也能輕易感知小姑娘的喜怒哀樂。

    而今凰兒生病,自己又不在身邊,還不知她該哭鬧犯渾到何種地步。林馥心上著急,連忙帶著楊桃一同回宮。她下朝之後喜愛走路,可而今“奉旨休養”、“告病在家”,自然是不敢輕易拋頭露麵。好在她的馬車並不似慶安王那般招搖過市,這一路而來也無人認得,隻待快速穿過街市,悄無聲息地入宮便好。車夫一路疾馳,哪知行至街市拐角處,忽然不知從何處衝出來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不由分說便往馬車上撞。

    馬車的速度本就快,那孩子撞上來的速度亦是驚人。車夫嚇得高呼一聲,立刻拉緊了韁繩。馬車當街撞人可是死罪!

    林馥隻覺馬車猛地一個停頓,如遭重擊一般,險些將車廂掀翻。楊桃尖叫著抱住腦袋,縮成一團滾到一旁。林馥眼疾手快,當即抽了腰間的軟鞭,一把掀開轎簾,騰空而出。

    隻見一個小小的孩子嚇得趴在地上,馬兒一躍而起,便要將孩子踩在前蹄之下。林馥連忙奪了車扶手上的韁繩,右手揮鞭而出,“啪”地一聲,如靈蛇一般纏繞於街市一旁的高大石柱之上。

    街市兩旁的子民驚呼連連,但見那文弱的男子,竟是借著石柱之力,生生將受驚的馬兒調轉了方向,致使地上那小乞丐免遭烈馬的踩踏。

    忽然不知從何處鑽出一個人影,如飛燕一般快速掠過馬車前麵,“嗖”地抱起地上的孩子,瞬時躲閃出一丈遠。

    眾人隻道是每每接近年關,各城主入京述職之時,才能體會到南楚國內多英才,美男子數不勝數的景致。救下那孩童的男子頗為高大,宛若月下孤狼般迅猛威烈,可那容顏竟是散發出渾然天成的貴氣。

    好俊的身手!林馥不過看了一眼,卻道這般敏捷的速度,也隻有時常出入軍中之能為之,待她細細打量來人,卻是一時失神。她緩緩放鬆力道,右手的軟鞭便也跟著鬆散下來,若是此時不是在鬧市,她定要不顧旁人,狠狠用長鞭打爛此人的臉。

    遲琰之,她曾經最放在心上的少年,卻是她今日恨不能手刃的仇人。她的父母死於十餘年前的北齊宮變,她的長姐慘遭他的父親侮辱,未曾得生。她的骨肉至親都因眼前這個男人灰飛煙滅,她數年來噩夢不斷,總能夢到父母同姐姐血淋淋的模樣。他們因忠心先帝而被新帝忌憚,最後落得個死無全屍的淒涼下場。

    她是聞名諸國的管氏後人,卻因新帝的追殺和逼迫,不得已流落他鄉、更名換姓得意苟活。而今齊、楚兩國相安無事,她本不想貿然挑起事端。可是遲琰之就這麽於光天化日之下,無所畏懼地站在她麵前,她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淩遲以後快。

    遲玉亦是看清了對麵之人,十載未見,她如同當日離開贏都一般決絕和狠厲。她右手握拳,緊緊捏著手中的長鞭,兩排貝齒咬合一處,宛若一隻隨時要將他撕裂的猛獸。

    遲玉微微張口,想喚一聲曾經熟悉的名字,卻忽然聽得身後的男子驚愕道:“林太傅,你怎麽也在此處?”

    林馥自是看到了來人,恰是龍圖閣學士餘覽。她不由心道:龍圖閣學士不過是個虛職,可是三品的餘覽又怎麽有機會與北齊太子單獨相處?隻見餘覽身後還站著一人,正是刑部尚書嶽臨江。

    林馥終於明白過來,原是她不慎攪了幾位大人“外出公幹”,她當即對左右抱拳道:“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

    遲玉放下那個瑟瑟發抖的孩子,喃喃自語道:“南楚太傅?”

    餘覽道:“正是。”

    嶽臨江不由望向身側的遲玉,但見他似笑非笑,望著遠遠離去的馬車出神。遲玉前幾日還托他代為送去名帖給林馥,相邀一見。他實在忙不過來,便教弟弟嶽臨風代勞,果不其然被林馥拒絕。

    隻聽餘覽又道:“林太傅從前在慶安王麾下效命,聽聞白水城一戰,她與殿下曾經交手。”

    遲玉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當年那一戰,尚未登基為帝的慶元王俘虜了北齊太子遲玉,又以他要挾北齊天子,提出些不合情理的要求。北齊皇帝疼愛長子,自是一一應下,並與南楚簽訂盟約,每年繳付稅錢。這等醜事,每每提起都是恥辱,偏偏餘覽這個長了豬腦的混賬,竟敢當著北齊太子的麵這般說。

    嶽臨江命左右帶走那小乞丐,又上前打圓場道:“我早就聽聞殿下仁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舉手之勞,嶽大人謬讚。”遲玉謙虛道。

    “林大人乃是陛下親封的太傅,為人倨傲卻博學多才。若是方才有衝撞之處,萬望殿下海涵。”嶽臨江又道。

    遲玉自是知道,以她的性子,便是連天子也不放在眼裏的,更何況他這不共戴天的仇人。她這些年遠離贏都杳無音訊,他卻從未放棄過尋找她。此來明城本就是為了見她,她竟是告病在家避不見他。

    她以軟鞭為兵器,甚至從身形來看,還穿著護心軟甲。遲玉不由心上一熱,是不是她也同他一般,忘不了年少之時的情誼?北齊之境流傳著一句古話,得管氏者得天下。從前管氏一族在朝中為官,曆代先祖開疆拓土、建功立業。自從管氏滅族,朝中再也找不出能夠替代管氏一族之人,不過短短十年,對內外喪權辱國,對內力不從心,甚至於要對南楚皇帝南麵稱臣,當真教人不甘心!

    而今她在南楚宮中,不過是替他的好妹妹,南楚皇後遲悅效命,還不是南楚帝後的一條走狗。若是她肯回來,如從前一般忠誠於北齊皇室,他能給予她的,將是比今日高出千百倍的恩寵和地位。

    遲玉想到這些,便是飲酒之時,也比方才覺著甘甜了幾分。他不由道:“南楚國風光秀美,明城富庶之都,我想多留幾日,徜徉於這大好河山,不知嶽大人以為如何?”

    嶽臨江舉杯笑道:“明城之景能得太子殿下如此褒讚,下官榮幸之至。”隻是北齊太子既是已經決定明日離京,為何今日突然不肯走了,莫不是因為方才看到了林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