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苦難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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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馥接過那手抄本,草草翻看了幾頁,反是笑了。這雖然是一本市井,可不論是官製與時局,都像是現下的南楚國。此書講的是某國太傅教授皇子、公們主讀書,太傅恰是風流儒雅的翩翩少年,令公主殿下芳心暗許。

    公主輾轉反側,決定向太傅表明心跡,可太傅卻一臉肅穆道:“抱歉,微臣素來不喜女子。”

    “那你喜愛的是誰?”公主泫然欲泣。

    太傅歎息一聲,望著遠處那穿著杏黃錦袍的太子,忽然黯然神傷。

    全文至此,也不說短短幾章,卻是教蓮公子的追隨者們徹夜難眠。太傅顯然情係太子殿下,太子心中可是有他?求而不得的公主會不會破壞太傅與太子的偉大情誼!

    哦!真是一本教人欲罷不能的佳作。

    林馥知曉,十幾歲的少女最易陷入朦朧晦澀的愛戀之中無法自拔,且不說十幾歲的少女,小主公已經做了母親,還時常背著天子偷看這些閑書。而為人師者,當適時地引導和矯正學生們走上正途。

    林馥環顧四周,“有多少人讀喜愛此書?”

    女學生們嬉笑著、扭捏著,卻是遙遙舉起了手。林馥一眼望去,竟是過半的人數,蓮公子的影響力果真不小,當日禮部曾經提出過整頓市井的議案,卻是被天子否決。當今天子素來倡導多辦學校、少阻塞言論的理念,並不避諱民間談論國事、皇家事。久而久之,便是當朝大員背著原配養了外室的秘事,也會登上明城朝報,更別提她光天化日牽了一個女子的手。

    這便是言論帶來的利與弊共存,隻是每日都會有層出不窮的新鮮事,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消遣,很快就會有人代替她,成為百姓討論不休的對象。

    “蓮公子文筆細膩,邏輯清晰,乃是這幾年不可多得的才子。”林馥笑道:“不過他的筆下多貴胄,文中的人物也大都是不愁吃穿、不為生活煩憂之人,實乃常人所不及。”

    有女學生附和道:“裏的人物,皆是不愁吃穿和錢財的。”

    “這便對了。”林馥又道:“並非他們不愁吃穿,亦不愁錢財,隻是身在高位者,多有土地、產業,賦稅收入足以維持所有開支。”

    陸景岫一直站在門口,聽到此處卻是深深呼了一口氣。林太傅這些日子本就是在風口浪尖之上,她生怕女學生們咄咄逼人。可太傅果然異於常人,竟然將這群少女的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到,又轉到了賦稅之上。陸景岫靜靜倚著門廊聽了許久,卻是覺得受益匪淺。南楚國近乎以商業稅代替了田賦,將農民從土地中解放出來,越來越多的行業正在興起。同時又根據氣候和年份適時地補貼農業,甚至有每年有大量的糧食售賣給難以種植的北齊。

    太傅素來講求錢財的流動、學識的流動,學以致用才是她教授的重點。隻是除了做學問,太傅可曾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她與哥哥年紀相仿,難道也是不曾考慮過嫁娶嗎?當日她扶著胭脂公主下樓的時候,陸景岫忽然在想,有這麽一個能替她遮風避雨的男子,該有多好。

    直至林馥離去之時,陸景岫依然呆立在門口出神。林馥不由笑道:“陸小姐可是累了,是否需要我送你回家?”

    陸景岫歡喜道:“好。”

    她邁著小碎步跟著林馥,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聊天,“我想參加今年的女學禦試,太傅覺著是否可行?”

    林馥點頭道:“以小姐的學識,自是沒有問題。”

    “太傅這樣說,我便放心了。”陸景岫道:“隻是我離開女學多年,學問上多有生疏,若是有不懂的地方,還要來叨擾太傅。”

    “我分內之職,何來叨擾一說。”林馥與陸景岫同乘一車,卻是與她對立而坐,脊背挺得筆直。

    陸景岫知曉太傅對她素來無意,可仍是不由自主地被眼前之人所吸引。遙想太傅入獄那幾日,她百爪撓心似的著急,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彼時她在想,若是她也是京官,能在陛下麵前說得上話,是不是就可以替太傅討回公道。

    “我記得太傅說過,若是有女子想嫁給你,須得是個京官。”陸景岫小心試探。

    “自從我輔佐小公主以來,便立誌不娶妻。”林馥一句話便堵死了陸家小姐所有的遐想。

    陸景岫急得想哭,若是林馥不懂她的心也便罷了,可太傅偏偏懂她,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拒絕她。

    “太傅何其殘忍。”陸景岫低著頭小聲道。

    “陸小姐素來通透,唯獨在此事上執拗異常。”林馥亦是低聲道:“我才逃過牢獄之災,亦是不知日後將麵臨何等的血雨腥風,又豈敢拖累了小姐。”

    說來說去還是在拒絕她,陸景岫低頭不語,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不怕。

    陸景岫品貌端正,又是好友陸景明的親妹妹,林馥甚至舍不得說重話傷了她的心,隻得尷尬地轉頭望向窗外,企盼著快些到陸府,將這小姑娘好端端的送回去。

    陸景岫覺察到林馥的疏遠,更是傷心,她隻願這條路永無盡頭,就這般靜靜與太傅對坐,隻是天不遂人願,明城禦街這樣短、這樣近,沒過多久,馬車便緩緩減速,停在自家門口。

    林馥終於鬆了一口氣,抱拳道:“小姐慢走。”

    陸景岫有些懊惱地跳下了車,剛走了幾步,卻是忽然回過頭,掀起轎簾道:“太傅,你今日須給我一個理由,叫我再也不纏著你的理由。”

    她想明白了,縱是她一人獨自相思,也應該學著公主那般大膽,將真心話都講出來。若是連這般勇氣都沒有,她又憑何得到太傅青眼?

    小姑娘真是執拗,林馥與她對視半晌,忽然移開目光低下頭,“我不能人道。”

    青天白日,陸景岫如遭雷劈。不能人道,一個男人不能人道!難怪太傅麵容白淨似女郎,喉間也不是普通男子那樣凸起,甚至臉上沒有一根胡須。

    “若是有病在身,我等得起。”陸景岫哭喪著一張臉道。

    “治不好的。”林馥不敢看她,卻更不敢耽誤了小姑娘的青春年華,“我不是男人。”

    太傅曾經追隨北齊公主,而後入宮教授儲君……試想若是個男子,怎能堂而皇之地長伴公主左右。陸景岫忽然睜大了眼,“宦官?”

    林馥以袖拂麵,“小姐莫要戳我的痛處。”

    陸景岫無語凝噎,唯有兩行清淚緩緩而下,太傅不是不喜歡她,是不能。

    林馥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隻是放下轎簾,道:“回府。”

    車夫愣了半晌,“哦”了一聲,揮舞著馬鞭揚長而去。天哪!他第一天給太傅做車夫就聽到了這等喜聞樂見的大事!

    陸景岫想要嚎啕大哭,卻又怕自己的狼狽模樣教哥哥擔心,隻得認認真真將眼淚擦幹淨,勉強扯著嘴角笑了笑,這才轉身入內。目之所及是兩道身影,一臉不可置信的哥哥,以及麵色烏黑的慶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