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獨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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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舟飄搖若深秋的孤葉,在水麵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仿佛一陣晚風便能掀翻。陸景明舉目遠眺,但見微黑的天色之中跳出一兩點明亮,宛若牛郎織女星般可望而不可及。禦湖之中有高的樓、低的樹、明的燈、殘的月,恍惚的影,盡數倒映在水麵之上,隨著瀲灩波光偶爾閃爍些許。

    他奪過慶安王手中的酒杯,“別喝了。”

    右手手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燕榕遲疑片刻,又複捉了酒壺,不由分說往嘴裏灌。

    “殿下邀我來此,究竟是有什麽煩心事?”陸景明實在揣測不出慶安王的心思,也隻得直白些問他。

    “我……”燕榕雙目赤紅,望著陸景明臉上的一道鞭痕,顫抖著嘴角欲言又止。

    “當日之事實屬誤會,殿下不必自責。”陸景明笑道:“況且堂堂七尺男兒,這點傷痕算什麽?”

    燕榕隻覺下肚的烈酒如劇毒一般,燒得他心口炸裂,苦不堪言。數年來教他輾轉反側思慕著的一個人,竟然是個宦官!是不是他作惡多端,觸怒了神明?

    試想一個年少的男子,被淨了身送入宮中,不男不女地長大,身上既無男子的偉岸陽剛,又短缺了女子的綿軟陰柔,當真是妖怪一般的人物!

    他一定是瞎了眼!

    他一定是盲了心!

    “你說,我是不是該娶個王妃,老老實實地過日子?”燕榕目光散亂,說話之時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

    “難道殿下有了心儀的姑娘?”陸景明笑問。

    心儀,有。姑娘,沒有。

    燕榕閉眼趴在案上,不由回想起數年前第一次見到林馥。他以為她是個武藝卓絕的女子,便在伏龍島上擒了她。他曾認認真真地掐過她的臉,撫摸過她平坦的胸腹,甚至連堅硬的肌肉塊也數得出來。

    林馥是北齊官氏舊臣,不論武藝、韜略、策論皆在他之上。因而他留她在身側,一心想要收為己用。

    燕榕腦海中紛亂一片,往事次第閃現,如同不曾醒來的夢。皇兄登基之前,曾帶著皇嫂入京述職,彼時遲悅曾問過他,“碧海城臨近海域,可是盛產珊瑚?”

    燕榕點頭稱是。

    遲悅又說,那珊瑚看似是一株樹木,實為海底的動物,甚至於是個雌雄難辨之物。

    燕榕見林馥笑而不語,心道她恐怕也知曉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不由偷偷問她,“你連這些事物都知曉?”

    林馥當日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個字:知曉。

    小皇嫂素來待他不薄,她這般直白地提醒他,他怎就沒聽出其中的隱喻?

    一直以來都是他一廂情願,難不成教林馥在腦門上貼著“我是宦官”四個大字?

    他何其愚蠢!

    陸景明隻見慶安王悶哼數聲,右手忽然握拳,如一記重錘落下,“砰”地一聲刺入耳,而後木屑紛紛四濺,將單薄的小幾砸出個碗口大的窟窿來。

    “今日就到此罷,告辭了!”燕榕晃悠悠,起身便走。

    “我送你回宮。”陸景明連忙跟上。

    “不必,你還是留著那點殷勤給常家小孫女兒吧!”燕榕不願被他看出心思,卻是歪歪斜斜地上了馬。

    陸景明起初有些擔心,但見慶安王雖然飲了酒,卻是策馬緩行,也隻得不急不緩地跟著他。他並未回宮,而是向禦街之上的宅邸而去。那宅院掛著一塊嶄新的牌匾“林府”。

    陸景明這才想起,慶安王說林太傅搬了新宅子,原本想要約他同來恭賀喬遷之喜,可偏偏遇到妹妹向太傅表明心跡。

    平心而論,他雖替妹妹惋惜,卻也由衷地鬆了一口氣。幸得林馥不是男子,以她那般一心撲在政務之上,對女子置若罔聞的性子,妹妹即便跟了她,也不會有半分為人妻子的歡樂。

    林馥雖是個宦官,他也不會因此看不起她。論才學,她策論第一、進士及第,又有誰人能出其右?論武功,她精通武藝,擅長治軍,便是他也常常自愧弗如。上天何其不公,給予其過人才華,卻不予完整的男兒身。不論如何,他都會保守今日的秘密,一輩子拿林馥當兄弟!

    沈全開門之時,隻見慶安王雙目赤紅地瞪著自己,“太傅回來了沒有?”

    “早已歸來,正在讀書。”沈全說罷,卻是連忙上前牽了慶安王的馬。雖說他是太傅府上的人,可是月俸卻是從殿下這裏討了雙份,他明裏是給太傅做事,殿下才是正主呢!

    慶安王搖搖晃晃地在原地打轉,仍是覺得暈頭轉向,“沈全,扶我進去……”

    一番吵鬧,卻是擾得太傅無心讀書,她推門而出,便見慶安王一動不動地倚著門廊。月光穿過樹縫,刀割一般劃過他的側臉,映出一片慘白麵容,他的目光咬著她,令她無處遁逃。

    林馥心道:這般落魄模樣,難道是研製火器又失敗了?

    “林馥。”他的聲音帶著罕有的沙啞。

    林馥不由也盯著燕榕,他飲了酒,帶著些許惱怒氣息。

    他喜歡女人的時候,林馥是個男人,而今他好容易喜愛上了男子,林馥又是個閹人!慶安王的目光自她的臉上傾瀉而下,鑽進繁複重疊的層層衣衫中,“有種的就把衣裳脫了,教本王看看你究竟是什麽人!”

    林馥不過一瞬怔忪,便猜到了來龍去脈。今日原本是為了斷去陸家小姐的癡戀,哪知這彌天大謊竟然也能不脛而走。想來慶安王殿下一心想要的,是一段驚世駭俗地分桃之情……

    林馥後退一步,從容不迫道:“抱歉,我素來是個沒種的。”

    燕榕愣了一會,恍然大悟,“我倒是忘了,閹人哪裏來的種!”

    林馥點頭,“殿下說的是。”

    怒火自心胸噴薄而出、直衝頭頂,燕榕氣得連牙齒都在打顫。若是她此時跪伏在他腳下,哭訴這些年來的艱辛不易,興許他會善意大發,原諒她一直以來的無故欺騙。可是不論他說什麽,她都不反駁,就如同軟綿綿的棉花一般,不論他如何出離憤怒,她都靜靜看著他一人胡鬧。

    眼看著燕榕怒意愈盛,林馥忽然側身讓出一條路來,“殿下進來說話。”

    “我一直不敢告訴殿下,便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見不得光。”林馥遞了一盞茶給他,“也不敢因此汙了殿下的一世英名。”

    燕榕大口吞了一杯茶水,愣愣地盯著她道:“這便是你當日離開碧海城的理由?”

    “人生於世,哪能沒有難言之隱。”林馥道:“可是殿下索要得太急,我無力招架,不如現在就將過往的債務一並還了。”

    林馥說著,卻是伸手去扯慶安王腰間的玉帶。

    “你扯我的腰帶做什麽!”燕榕大駭,連忙推開她的手。

    “殿下總歸生長得齊全些,不似我這般遮遮掩掩。”林馥解釋道。

    沈全送上醒酒茶之時,卻見殿下踉踉蹌蹌地出了書房,他翻身上馬、一騎絕塵,再也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