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上元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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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景岫對自己的暗示視而不見,燕枝思索片刻,笑逐顏開道:“景岫,可否替我邀太傅上來一敘?”

    陸景岫的瞳仁微微放大,臉上似是歡喜,又似羞赧。自她被太傅拒絕以來,二人便未曾相見。她獨自在家哭了幾夜,失眠難捱、痛徹心扉。哥哥說,太傅與她無緣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不論她如何傷心也於事無補,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多結交些世家子弟,尋了世上更好的男子來。

    此事說來容易,哪裏還有比太傅容貌雋秀、更加優異的男子呢?陸景岫心生哀怨,卻也無可奈何。原以為心中已無波瀾,可是方才看到太傅的一瞬間,幾日來的思念與輾轉突然發榮滋長,教她不知該如何是好,而今燕枝公主又要她與太傅相見……

    陸景岫淡淡說了一聲“好”,卻是辭了公主與兄長,兀自下樓去了。

    這下可隻剩下孤男寡女了!陸景明在心中暗叫糟糕,拔腿便走,可是衣袖忽然被人扯住,公主那似笑非笑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將軍怕我?”

    “我陪景岫同去。”陸景明慌張道。

    慌張之間,衣袖卻被公主攥得更緊,“你若敢走,我便撕爛你的衣袖,教士族貴女們看看清楚,輔國將軍才是真正的斷袖之輩!”

    若是換做尋常男子,陸景明須臾之間便可將這等囂張之輩撂倒在地,偏偏捉住他的是矜貴又嬌柔的天家公主,他要如何下得去手。

    “微臣不敢。”陸景明心上著急,更是有一團不知何處來得烈火直燒胸襟,便是連五髒六腑也熱了起來。

    燕枝笑眯眯地擋在他麵前,“將軍很熱?”

    “不……不熱。”陸景明結結巴巴,竟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隻企盼著妹妹快些上來救他,行軍打仗果真比對付女子容易多了。

    “撒謊。”燕枝微微踮起腳尖,以衣袖去擦拭他額角的汗珠。滿頭大汗,還說不熱!

    陸景明將頭一偏,心有餘悸地躲過一劫。

    燕枝蹙眉,愈發不甘心地逼近。

    陸景明再躲,向後退了一大步。

    燕枝卻是笑了,“你在戰場上也是這般遇敵便退的嗎?”

    陸景明的一雙眼不停地往門口瞟,若是公主再敢向前一步,他就……奪門而出恐怕是不成了,公主正擋了他的去路,唯有跳窗而逃。

    “而今這閣樓唯有你我二人。”燕枝笑望著他,“若是將軍破窗而出,你與我之間恐怕再也說不清了。”

    聽她這樣說,陸景明不由覺著臉上更燒。他微微側首,望向畫舫之上密密麻麻的世家貴胄,若是他今日再惹得公主哭鬧一番,恐怕就要掉腦袋了。

    “將軍請坐。”燕枝也不逼他,卻是與他相隔一張圓桌,在他對麵坐下。

    陸景明見她不再向前,這才調整了呼吸,也坐了下來。燕枝並不看他,隻是伸手去抓桌上的橘子,卻因為相距太遠,總也抓取不到。

    陸景明隻得將盤子向她的方向推了推,而後見她挑了一個黃橙橙、圓滾滾的,雙手捉了那橘子便開始剝皮,“將軍從前總是會贈橘子給我,我一直以為你中意我呢!”

    陸景明複又擦了擦汗,“新春贈橘,乃是舊俗。”

    燕枝隻覺自己偽裝的笑容險些垮塌,她知曉他不會拐彎抹角,可這人也實在木訥,就不能說句好聽的哄哄她嗎!他平日裏對皇兄也敢如此說話嗎!可是她竟是麵不改色地遞了一瓣橘子給他,“將軍嚐嚐,很甜。”

    陸景明還在猶豫接是不接,便聽公主道:“賞給將軍的。”

    主上有賞,須感激涕零,隻是公主賞賜的著實多了些,她傾身向前,將橘瓣放在他的掌心,手指輕輕拂過他粗糲的掌紋。陸景明一怔,低頭道:“謝殿下。”

    燕枝依舊笑盈盈地看著他,嚇得陸景明大氣也不敢喘,未曾來得及咀嚼,便囫圇吞棗地咽了下去,是酸是甜全然未曾嚐得出來。

    燕枝便又開始笑著謀劃下一步。太傅說,在與陸景明博弈的這一局棋中,她已經表現出了最聰慧、最耐心、最平易近人的一麵。隻待這呆板的將軍著了她的道,她便歡歡喜喜地去求皇兄賜婚。

    “將軍。”燕枝便又剝了一牙橘瓣給他。

    陸景明恭恭敬敬地接過……尷尬,真是太尷尬了。雖說公主與妹妹年紀相仿,可終是不同於妹妹的。從前年少之時也顧不得男女之防,公主還曾伏在他背上將他當馬騎。可是如今女大十八變,公主的下巴愈尖,眉眼愈明媚,腰也愈發細了。

    自從公主對他表明心跡以來,他也不是沒有暗自歡喜過。可是慶安王的一席話如同當頭棒喝,敲得他瞬間清醒。她所擁有的起點,卻是他終其一生也不能抵達的終點,他能給她的唯有顛沛流離。即便是公主肯屈尊接納他,他也不配與她比肩。

    “公主。”一直不敢正眼瞧她的輔國將軍突然抬起頭,認認真真地對她道:“我是個粗人,不懂音律、亦不精通書畫,就連景岫也常常笑話我。”

    嘴裏的果肉原是甜的,聽他這樣回話,燕枝忽然覺得味同嚼蠟,“將軍乃是心懷天下之人,不懂音律、不通書畫算不得什麽。”

    “我沒有士族子弟的風雅。”

    “附庸風雅,不要也罷。”

    “我不及京官安定。”

    “不思進取,又有何羨慕?”

    “我……”

    陸景明還欲再說,胭脂公主卻盈盈起身,“將軍厭惡我嗎?”

    天家公主,喜歡還來不及,又怎會心生厭惡,陸景明搖頭,“不。”

    “是不還是不敢?”燕枝又問。

    “不。”

    燕枝愣愣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紅了臉,直到陸景明坐立難安,起身站在窗邊,燕枝才回過神來。他背對著她,身材頎長,肩膀寬厚,仿佛隻是站在那裏,就能頂天立地。

    陸景明這般沒由來被盯了半晌,隻覺一張老臉好似沿河的燈火一般,似乎要將暗色的天幕也燃了起來。他不過鬆了一口氣,卻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一雙柔軟纖細的小手摸索著環住他的腰腹,“既然將軍不厭惡我,我權當你愛慕我。”

    世上哪有這般非黑即白的道理,陸景明慌張之餘邊去掰她的手,哪知一雙小手甚至細致可人,他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捏斷了。

    身後之人貼著他的脊背,捏著嗓子撒嬌,“將軍抓痛我了。”

    陸景明僵直著身子,也不敢忤逆了公主殿下的一雙手。隻是低頭的一瞬,便見畫舫之上、圍欄之內,眾人吵吵嚷嚷地簇擁一處。

    “嘩”地一聲,似是有人落水。細瞧之下,落水的不是旁人,恰是自己的親妹妹陸景岫。

    身前之人忽然脫離了她的懷抱,自窗台一躍而下,驚得燕枝尖叫一聲。他果真寧願越窗而逃,也不願同她有半分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