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慈幼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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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是上元節,殿下卻不曾回宮,今日難道也不回去?”林馥問道。

    “回宮?”燕榕嗤笑,“我巴不得將你擄到碧海城,一輩子都不回來。”

    一想起皇兄當日的神情,他的火氣便又湧了上來。他得知林馥是“宦官”的那一夜,幾乎是狼狽地逃出她的府宅,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麵見皇兄。

    燕榕急切地問道:“你知不知道……林馥、林馥不是男人!”

    他平靜地“嗯”了一聲,“知道。”

    “什麽時候知曉的?”燕榕愈發急切。

    “一直都知道。”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燕榕幾乎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就想看看你蠢到什麽時候。”皇兄雲淡風輕地呷了一口茶。

    “你竟是不曾幫襯我!”燕榕覺著這世上沒有一個好人。

    “誰稀罕你這麽蠢的弟弟。”

    ……

    難道手足是用來殘害的!燕榕傷心欲絕,當即憤然離宮,下定決心要去玄明寺出家。多虧了德高望重的從善大師,帶著他打坐參禪、體悟人生,他的心思才前所未有的通透與堅定。

    “我今日有要事外出,沈全會替殿下安排午膳。”林馥一邊說,一邊披了外袍往外走。

    燕榕拽著她的手腕,“今日不上朝,你在京中又沒有親眷,哪裏來的要事?”

    “要去探望一些同鄉,總不好失約。”林馥道。

    “我與你同去。”燕榕心中嘀咕,也不知她這些同鄉是男是女。

    他原本以為林馥會拒絕,卻不料她點頭道:“也好。”

    直至乘車之時,林馥才發覺車夫一夜之間便換了人。她不明所以地望著慶安王,他的語氣卻是稀鬆平常,“管不住嘴的下人,便是杖斃也不為過。”

    那車夫原本也是個老實木訥的,隻是有人出高價從他這裏套了消息出去,林馥這才日日登載上報。燕榕離宮數日,哪裏知曉這些事情,昨夜送她回來之後,便聽沈全大致描述了前因後果。燕榕當即取了林馥的鞭,將那車夫一頓毆打才逐出府去。他思前想後,仍是覺得不解氣,又連夜闖了明城書肆。

    不過是一個有官宦背景的坊間書肆,也敢詆毀一品當朝大員,不知是誰給了這群人狗膽。雖說皇兄不禁民間言論,可他也不能由著這幫考取不上功名的窮酸書生日日瞎編亂造。

    特別是一看到林馥那慘兮兮的可憐樣,分明是個漂漂亮亮的姑娘家,小小年紀家破人亡也就算了,而今便是連功名地位也是自己考取的,這群酸腐文人有什麽資格指指點點?一想到今夜,這小可憐都燒得迷糊了,明日出去還要被街頭巷尾地議論,他便沒有來覺得胸口憋悶到喘不過氣來。縱使她能忍,他也不能忍!

    燕榕當即策馬往明城書肆而來,那書肆的老板叫張春華,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燕榕示意沈全將他綁了,而後命人將印製的小報盡數燒毀。

    果真是教他逮著了,整整一版皆是上元節要聞,什麽男兒之殤:心有餘而力不足,太傅元夜投禦湖。

    小報的末尾登載了一則醫館的廣而告之:回春堂裏走一遭,芙蓉帳中更逍遙!

    燕榕氣得連手指都在顫抖,我呸!哪個不要命的囂張至此,還真敢寫!

    且說那張春華被捆了,嚷嚷著要報官。這等私闖明城書肆的大案鬧到了刑部,恰逢侍郎岑勇當值,他連忙率眾親至現場。哪知岑勇隻看了一眼便慫了,他從前自詡剛正不阿,可是經餘覽、衛平一案,岑勇可算是明白了,林太傅背後有人撐腰,萬萬不能得罪。今日倒好,竟是連慶安王都來了,刑部尚書再大,也不過是二品官員,哪裏大得過天子手足?

    張春華見官兵來了又走,連連哀嚎。眼前這人相貌雖然生得不錯,卻是穿著髒兮兮、濕噠噠的衣裳,前擺似乎還有些許血跡,像是水中鑽出的鬼魅。他罵罵咧咧道:“天子有詔,不得辱沒文人,你他娘的是什麽人!”

    燕榕正慢條斯理地燒朝報,“我他娘的是你爹!”

    “你!你!你!”張春華氣得發須皆顫。

    “喚你爹作甚?”燕榕瞪了他一眼,卻看到沈全在一旁笑得連腰也直不起來。若非他掛念著林馥的病,定然將張春華的書肆也一並燒了。大不了被督察院彈劾一道,又有何懼?

    昨夜一番折騰,入睡之時便有幾分疲憊,哪知夢裏竟是林馥軟綿綿的撩人模樣……值了,值了。

    二人同乘馬車,林馥卻見燕榕一直盯著她笑。經過昨夜一事,她原本覺著二人再見恐怕會尷尬難耐,哪知他卻絲毫不在意她的身份。她知曉他待她不薄,她在此處白吃白住也便罷了,甚至連下人的月錢也不必付。如今看來,她倒是當真“雌伏”在他的羽翼之下了。

    待馬車停穩之時,林馥卻覺著詫異,這車夫一語不發,竟似啞了一般。燕榕看出她的疑惑,低聲道:“他既不會說話,又不會寫字,日後不必再擔憂。”

    林馥知曉朝中不少人想要抓她的把柄,因而連她府上的下人,都是沈全再三排查過的,她也一直未曾處置過那車夫,不想慶安王竟這般心細如發。

    “多謝殿下照應。”

    “少說這些虛的。”燕榕站在馬車之下,伸出手臂道:“太傅日後還須主動些,才能對得起我的拳拳之情。”

    林馥默然,自從換了車夫,這人倒是愈發口無遮攔了。

    燕榕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也不見她抬臂搭上他,他卻是心虛道:“還在因昨夜的事惱我?”

    說起昨夜,他原本沒想著欺辱她,可是一個水性極差,扔到湖中不過勉勵自保的人,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英雄救美,簡直教他又氣又妒。若不趁機好好教訓她一番,難保她日後再豁出性命去做蠢事。

    林馥還未答話,燕榕便看到幾個半大的孩子跑了上來,“太傅”,“太傅”地喚個不停。

    幾個孩子剛剛抓過泥巴,髒兮兮的手便抓上了燕榕的袍,他回頭去看,卻見這一處宅院掛著個樸素的牌匾,上麵寫著“茲幼莊”三個字。聽聞民間富賈有義莊之舉,不曾想林馥這舉目無親之人,竟是在明城周邊購置良田,建造起義莊來了。

    燕榕驚愕之際,便見林馥下了馬車,她並不嫌棄幾個孩子髒兮兮的小手,彎著腰一一抱了抱他們,而後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入內。他曾以為林馥寡淡無趣,沉悶孤僻,而今看來,她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他所能窺探到的,不過她沉寂心思下的玲瓏一線,她於他而言,如東臨海域一般深邃無垠,也不知平靜波濤之下,又將是怎樣的奧妙之境。他何其幸運,才能遇到這般有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