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明城春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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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考試之前受到太傅的指點,陸景岫不曾擔憂過名落孫山,可是她也從未想過一飛衝天,奪了一甲第二名的成績。更何況她分明隻參加了女學考試,怎麽會平白奪了進士科的名次?

    國子監與女學可謂雲泥之別。國子監設廣文館、太學館、律學館、武學館、醫學館五科。廣文館專門教授策論,學子主攻進士科,譬如刑部尚書嶽臨江,當日便是國子監廣文館的學生。而太學館教授儒家經典,已經流放的龍圖閣學士餘覽乃此中翹楚。律學館則學習司法斷案,入仕後大都在刑部、大理寺任職。武學館隻參加武舉考試,醫學館則是為了甄選良醫而設。

    可女學便不一樣了,讀書寫字也學,琴棋女紅也不能落下,甚至還要學習如何管理資財、人事。以陸景岫的理解,女學旨在將京中貴女培養成合格的誥命夫人,因而她幾年前便從女學退了學,很多事務全憑自己的領悟與學習。

    國子監與女學最大的區別,是國子監的學生們在朝廷做官,由天子任免。女學生們則在後宮為官,聽命於中宮皇後。從前上至貴妃、下至宮婢,都是按照品階領取俸祿,自從先皇推行了一妻製,後宮的女官便是單純的官員,再也不是帝王姬妾。

    女學考試為的是充盈六尚,以掌宮掖之政,而尚宮的最高品階不過五品。而今有可能被任命為前朝官員,是陸景岫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本就人丁單薄的陸家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就連輔國將軍回京也不曾如此轟動。但見一行百餘人皆著了紅的官服,於陸府外分列兩旁,大紅的地毯一直鋪到了數丈外。傳旨官翻身下馬,捧著天子欽點的聖詔而來,於大門外遠遠喚了一聲,“考生三百五十九號,陸景岫接旨。”

    族人歡歡喜喜跑來尋她的時候,陸景岫剛剛捏了個白麵果子。她的指縫嵌著白麵,手中的果子還未來得及下鍋。因為哥哥今日要從營中回來,她特地炸了他喜愛的點心,哪知傳旨官就在這時候到了。她連忙洗了手,在裙擺上擦淨,又匆忙換了件外衫,一陣小跑出去接旨。

    新科狀元楊雲帆剛剛接了聖旨,頭戴著金花烏沙、腳跨著金鞍紅鬃馬,大搖大擺地自禦街向皇宮而來。他的學問一直是最好的,奪得狀元也不是意料之外,隻可惜恩師秦安年昨夜自絕於獄中,看不到他的學生何等風光無限。

    分明是俊逸瀟灑的新科狀元遊街而過,可是當街百姓卻好似盲了眼,竟是連看他一眼也覺著多餘,反是圍著他身後數丈遠、那個臉都沒有洗幹淨的寒族女流,一個勁得拋著花枝,一口一個“女榜眼”。

    “哼。”

    楊雲帆不屑地自鼻孔中擠出一絲聲響,若非這個居心不良的女流,恩師又怎會落難?

    探花郎吳垠的家鄉遠在千裏外的白水城,他人生的前十幾年是北齊人士,而後改成了楚人戶籍。他此番入京但求一點功名,不負十幾年寒窗苦與父母的養育之恩,高中探花實屬意料之外。此刻策馬遊街,吳垠仍腦中仍存有幾分半夢半醒的錯覺。但見新科狀元獨自在前,吳垠連忙揮著馬鞭跟上,而後抱拳道:“久仰久仰。”

    楊雲帆斜睨了吳垠一眼,黑不溜秋、中人之姿的長相,雙手粗糙似打雜的下人,實乃讀書人之恥。反觀自己十指修長,不同場合還須配以不同氣味的香囊,這才是世家公子該有的風貌。

    楊雲帆同吳垠在宮門下了馬,隻等在後麵磨磨蹭蹭的陸景岫。她被一幹百姓圍在那裏,隻得由禮官引著往宮門而來。科舉考試從來不曾出現過女子,因而這位榜眼小姐的衣裳著實大了一些。楊雲帆不由在心中暗嘲,一會下馬之時來個倒栽蔥可就好看了。

    果見陸景岫的身形一頓,大概踩到了自己的衣擺。楊雲帆冷笑一聲,但見她一個漂亮的轉身,穩穩落於馬下。

    “好俊的伸手,不愧是將門之後。”吳垠從來不知道女人也能參加科考,不由心生欽佩,忙湊上前去,對著陸景岫抱拳道:“久仰久仰。”

    陸景岫亦是拱手一禮,待她轉身想要與狀元郎寒暄一番,卻見他已經跟著禮官走遠了。

    陸景岫自幼與公主交好,並非因為她出身大族,而是因為公主對哥哥高看幾分,連帶著親近她這個做妹妹的。從前不過是偷偷跟著公主自後宮偏門而入,今日竟是要堂堂正正走入乾明宮了……陸景岫深呼一口氣,哥哥不在身邊,此刻的愉悅心境竟是無人能分享。

    還未走近乾明宮,便見那裏立著一人,於禮官的簇擁下迎接新人。那人著紫色一品朝服,頭戴七梁冠,腰覆玉帶。楊雲帆自是認得主考官太傅大人,說來若非太傅一審,他的文章也不會被呈給天子過目。

    他當即笑逐顏開地躬身道:“恩師大人!”

    林馥不由多看了楊雲帆一眼,她與他不曾相識,若說有過一麵之緣,也是她巡考之時例行公事。她未曾教授過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怎麽就變成了恩師?若說恩師,國子監的官員才稱得上他的恩師。從什麽時候開始,尚未入仕的學生也變得這般趨炎附會,宛若浸淫官場的老滑頭?

    林馥隻是抱拳道:“恭喜。”

    楊雲帆的腰肢彎得越低,“多謝恩師。”

    及至吳垠,這年輕人卻是緊張得期期艾艾,“太……太傅,我也是齊人!”

    “聽聞你來自白水城,想必求學、科考之路十分艱險,日後也要如從前般努力。”林馥道。

    “謝太傅教誨。”吳垠急得擦了一把汗。

    楊雲帆走了兩步,才發覺不對,他是新科狀元,態度誠懇語氣謙卑,比那個結巴不知強上多少倍,太傅憑什麽隻吝嗇得給了他兩個字,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他不甘心地回頭去看,便見穿著滑稽的陸景岫沒由來地開始笑。她先是環顧左右,發現無人看她,這才彎起了嘴角。太傅隻看了她一眼,便也揚起唇角笑了。陸景岫見狀愈發歡喜,連女兒家的笑不露齒也拋在了腦後,兩排白且整齊的貝齒在日光下十分紮眼。她什麽也沒有說,亦是不曾向太傅施禮,甚至從他的角度看來,二人之間似乎頗為生疏。

    太傅忽然抬起手,指端落在自己的側臉之上。陸景岫見狀花容失色,連忙揚起衣袖遮了臉,待她放下衣袖之時,臉上那一團指尖抹過的白色便不複存在。

    楊雲帆自一開始便看到她臉上的一塊麵粉,心想待她麵聖之時好好出出洋相才對,哪知此時見她擦淨了臉,又紅得像個煮熟的蝦,透紅的麵皮之下依舊是個美人胚……難道陸景岫能夠一舉高中的緣由,竟是與太傅有不同尋常的肮髒關係?

    陸景岫上前之時,偷偷垂了眼角不再看太傅,嘴角的笑卻是藏也藏不住。楊雲帆不由躲遠了些,他自詡以才華服人,怎能與這等出賣色相的女子同朝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