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暮鼓晨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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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城背山麵水,倚著京郊的棲梧山而建,棲梧山外乃是慶平王的屬地宛平城。從宮中出發至棲梧山,從前須花上足足兩日,可是自從元妃亡於山體塌方,太上皇便重新拓寬了官道,修整了山路,而今隻消半日便可到達。每到酷暑,京中官員多有上山避暑者。久而久之,曾經雜草叢生的荒山竟是樓台相連,亭閣相望,多了大大小小的山莊野墅。

    林馥入睡之前收到慶安王的親筆信,信上說邀她去棲梧山小住幾日。

    他早在同她親密之前,便暗示她春試後一同去京郊踏青,彼時他催債催得緊,她百般推拒不得便隨口應下。那時她心想,如果遲早要找個男人,不如找個她熟識的……再說這人太難纏,她又不及他有趣,待他覺著意興闌珊,自然會走。更何況慶安王曾說,他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而今債務倒是一筆勾銷,也不知怎麽反倒將自己搭了進去,說好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反是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林馥翻了翻空蕩蕩的衣櫃,除了官服……她沒什麽可準備的,又不是要出遠門的姑娘家,難道還要帶上幾身花色款式各不同的襦裙?

    慶安王入宮的時候,恰逢宮裏傳出些不好的流言,說太傅主春試的那些日子,既不肯與同僚同屋而眠,也不肯脫了鞋襪與眾臣一同舒緩疲勞,眾人私下隻道是太傅腳上有隱疾。一個出入軍營上過戰場的男人,腳臭也情有可原,可是太傅那模樣,似乎有雙腳一現世,蚊蟲去無蹤的架勢。燕榕知曉她在怕什麽,既覺著好笑又覺著氣人。林馥並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被編排成這樣也不曾辟謠。聽聞皇兄對春試結果甚為滿意,而今明城學子隻知有太傅,絕口不提國子監,況且國子祭酒新亡,禮部尚書數罪並罰,免不了抄家下獄,一時間甄選國之棟梁的重任交由太傅一人,巴結她的人與落井下石之人一般多。

    若是燕榕不了解她,定會心疼這小可憐吃了啞巴虧,可那張春華之流正是前車之鑒,這女人看似淡泊名利、事不關己,待到哪天心上不快,定然連同這造謠生事之人、以及其背後的靠山一起踩平了。他當日怎就覺得林馥是個寡淡到近乎遁入空門的無趣之人?這女人不止有趣、功力深厚卻深藏不露,深諳朝政也便罷了,入了夜一樣與他勢均力敵。

    林馥這女人……他想她,恨不得即刻與她相見。無奈公務纏身,燕榕隻得早早往坤明宮而去,將神機營建造的近況如實稟報。工部日夜不休,加急完成了六百條火銃鍛造,比原計劃還多了五十條。神機營揮師南下指日可待,而今也到了該扶車運糧而下的時候了。

    慶安王人還未到,自請出戰的折子已經遞到了宮裏。春試剛剛結束,官員尚在休沐,連假日都不肯閑著的慶安王真乃國之棟梁!

    天子冷著臉將那份折子看罷,摟著身旁尚未睡醒的皇後道:“你猜燕榕請了什麽旨?”

    皇後揉了揉眼,但見天子半敞著衣襟,陰沉沉地靠著床柱,不由伏在他的胸口道:“慶安王一番赤誠之心,怎麽惹得夫君生氣了?”

    天子將那折子遞給她道:“太胡鬧了!”

    皇後通篇讀來,卻是笑了。慶安王請旨,由戶部侍郎運押糧草至寧遠城。雖然未點名林姐姐,可言語之間分明就是要挾。還說什麽“糧草乃穩固軍心之要務,萬望陛下以邊關將士為重、東南百姓為重,替臣弟擇一左膀右臂。”

    “陛下打算如何批示?”皇後問道。

    “駁回。”

    慶安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皇兄這目光短淺之輩,他既張口向他索要林馥,哪裏是男女之情這樣簡單。他與林馥相識數年,不論是北伐白水城,還是其後肅清東臨海域的寇匪,甚至在改良戰艦、兵器方麵,二人的觀點一拍即合。若說他需要一個能幫他出謀劃策的軍師,又需要一位擅長行軍作戰的將軍,林馥一人足矣。她同他在碧海城的那些年,兵法、戰術、謀略十分合拍,再者軍中苦悶,就該教林馥陪著他解解乏,這不通人情的皇兄!

    因為天未亮就出發,來到太傅府上的不過是辰時三刻,沈全老遠就看到主子騎著那匹威風凜凜的驊騮飛奔而來。

    沈全不由打了個哈欠,心道殿下從前還顧及太傅的名聲,大都是入了夜自後門而入,今日竟是不避諱旁人,策馬穿行鬧市,眼看著要登堂入室了!

    昨夜沈通送來個瘦猴般的孩子,此時還在廚房候著,也不知殿下用意何在。一個哈欠結束,沈全剛合上嘴,殿下的馬鞭已經隔空飛到了他手上,“替騰雲洗個澡。”

    慶安王走出幾步,又忽然問:“太傅起身了沒有?”

    沈全回道:“起了。”

    說罷又覺著不妥,楊桃那丫頭眼看著要進宮拿俸祿了,全憑一張能說會道的嘴。若是換做她,一定不會這樣回答。

    沈全眼珠一轉,補充道:“一直等著殿下。”

    沈全不曾看到殿下的表情,隻見他的身影在晨曦中一頓,聲音便也低沉了下來,“這幾日府上無事,準你幾天假。”

    沈全歡喜地幾乎要跳起來,卻仍是假裝波瀾不驚道:“謝殿下。”

    清早的太陽明亮卻不溫熱,周遭仍舊彌漫著寒涼之氣。燕榕立在花窗外,一時看直了眼,天氣分明不熱,他卻覺著雙頰火辣辣得燙。

    沈全說得不對,她何止是在等他,簡直就是待嫁的少女盼望著上門接親的新郎官。他從未見過那樣的她,她披散著長發坐在鏡子前,身前的肌膚亮白如雪,小巧的鎖骨隱隱浮現,泛起玉色的光澤。他從未見過她穿襦裙,數年來羞見人世的肌膚重見天日,宛如撥雲見日後的浮光掠影。不過驚鴻一瞥,好似曇花綻放般驚豔。他甚至連她沒穿衣服的模樣也見過,可仍舊被她勾得移不開眼。

    楊桃站在太傅身前,以無名指腹蘸取了些許胭脂,細細敷在她的唇瓣之上。楊桃還欲塗抹第二道加深幾分色澤,便見窗外有人向她招手。

    楊桃吐了吐舌頭,“太傅,我今日恐怕見不著你了,日後宮中再會!”

    這古靈精怪的丫頭,林馥不由笑了,從鏡中望去,慶安王頗有些急躁地大步而入,然後扶著她的肩膀道:“想我了沒有?”

    林馥隻聽“啪”地一聲,楊桃猛地帶上門,恨不得昭告天下此門已鎖。

    見她不語,燕榕連忙環著她的肩親吻她的側臉,“說你想我。”

    她不肯說話,隻是轉過臉,尋了他負氣般緊抿著的唇間一線,探了舌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