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暮鼓晨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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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榕不知自己是否做錯了。
林馥並未同沈荊相認,隻是遠遠站在庭院望著那個在廚忙碌的身影,忽然別過臉去。
燕榕看得出,她的模樣沉默而安靜,她似乎在難過。他自身後環住她的腰,“同我去棲梧山住幾日,我有些事情要對你說。”
林馥並未拒絕,恰好她也有事情同他講。
直至北齊新帝登基,驍勇善戰的沈氏一族也未受到牽連。原因之一是追隨父親多年的沈文疆主動棄了兵權,被貶為庶人。即便新帝如何嗜殺無度,也不可能殺光所有老臣,否則偌大的朝廷豈不是要垮。沈氏滅族是在新帝登基的半年後。當時贏都人心惶惶,禁軍沒日沒夜地穿梭在贏都的市井小巷之中,號稱捉拿叛逆。林馥知道他們的目標是誰,命在旦夕的那半年裏,她帶著小主公至少換了幾十次住處,眼看著贏都越來越不安全,她打算帶著她闖出贏都,前往禹城請求武德將軍庇佑。而後自己輾轉南下、入伍參軍,同父親一般名震天下,為管氏正名。
可是父親已亡,赤羽軍已散,她要如何逃得過千餘禁軍的追捕?那一年盛夏,天氣躁鬱得如同風幹的火藥屑,贏都街頭巷尾都在熱議瑤妃的生辰。瑤妃年輕貌美,入宮不過半年,盛寵蓋過其他妃嬪。因著她的生辰來臨,年齡足以做她父親的新帝突發奇想,要在京城為愛妃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煙火表演,一時各色藝人聚集京中,贏都愈發混亂。
彼時小主公不過十三歲,她曾用綿軟的小手牽著她的衣袖問,“林姐姐,瑤妃是什麽人?”
林馥俯身抱了抱她,這世上沒什麽瑤妃,有的隻是她的姐姐管寧,姐姐幼時閨名元瑤,而後北齊改製,女子有了名姓,便再也未使用過乳名。
既是新帝親自下旨,給管氏蓋上了叛逆的汙名,卻又不顧一切地強娶了管氏的女兒,自是不敢將姐姐的名字公之於眾。可她與姐姐自幼進宮伴讀,又有誰人不識?隱去她的名諱,加封瑤妃也不過是掩耳盜鈴。
可姐姐的生辰乃是寒冬……林馥思索了很久,因為名不正言不順的進宮,則需要更名換姓、修改戶籍,成為一個背景和家世煥然一新的寵妃。
林馥幼時貪玩,時常央求姐姐帶她出去,姐姐害怕父親責罰,自是不肯答應。待她軟磨硬泡一番胡鬧,姐姐隻得應下,而後帶著她從小門翻牆而出。
年少不知歸家,每次偷偷回家都會被父親逮個正著。姐姐從來都會將她護在身後,對父親撒謊說:“今夜乃是……黃侍郎的女兒生辰,當真是不得不去。”
“黃侍郎隻有一個女兒,怎麽月月都過生日?”父親哪裏肯信,總會陰著一張臉拆穿她拙劣的謊話。
姐姐回答不出,父親便尋了折扇過來,以扇柄抽打她的掌心。姐姐直痛得“撲簌簌”掉眼淚,父親每拍一記,姐姐便驚得顫抖。她雖是躲在姐姐身後,卻也嚇得“嗚嗚”地哭。
她的哭聲會引出在內室忙碌的母親,母親見姐姐挨打,瞬時火冒三丈,一邊叫嚷著:“管佟!”一邊揪住父親的耳朵。
“你憑什麽打我女兒!”
“我要帶著孩子回娘家!”
父親一邊躲,一邊呲牙咧嘴道:“夫人……夫人息怒!”
救兵一到,姐姐馬上牽著她的手跑遠,而後二人對望一眼,劫後餘生般地鬆了一口氣。
自從姐姐入宮,她不能、也不敢同她聯係,她的任何一個動作都可能害得姐姐命殞遲榮之手。
姐姐的“生辰”將至,是否在暗示她想同她一起離開?
年少之時的小小默契,如今是否依舊?
出逃贏都那一夜,爆炸聲延綿不絕,如雷聲轟隆,她們分明隻是從西門奔逃而出,可是東、南、西、北四門皆布滿禁軍,及至第二日,三千禁軍連夜奔襲,也未曾追得上她們。
她與小主公當夜乘了馬車,哪裏比得過禁軍輕騎而出。她們二人得以保全性命,當然不是因為禁軍無能,而是有人以血肉之軀擋住了禁軍出城之路。
一夜光景,沈家全族不分男女,徹底堵死了交通要道,她同小時候一樣翻牆而逃,可姐姐卻再也沒能找到她。那一夜之後,姐姐身死,沈氏滅門。
想來這一切發生之時,沈荊不過是個幼童,甚至年幼到根本不記得當日的慘烈動蕩。不是林馥不想見他,而是她不敢——這個瘦弱少年,竟是與沈文疆的長子沈釗一模一樣。
沈釗曾跟著父親出入赤羽軍中,穿著不合體的甲胄,同她在演武場上數次切磋武藝。林馥毫不留情地將他挑下馬,居高臨下地笑話他,“你不過十二歲,又生得這般瘦小,實在不適宜留在軍中。”
沈釗憋紅了臉,揚聲罵道:“你這樣凶悍,日後肯定嫁不出去!”
哪知這一番話被沈文疆聽見,捉著兒子便是一頓打,“教你以下犯上,還不給小姐賠禮道歉!”
沈釗的眼神越怨毒,林馥便越是得意。
最後一次與沈釗相見,贏城火光衝天、血肉橫飛。那瘦弱的少年依舊穿著不合體的甲胄,立馬橫槍於贏都北門。他對她嘶吼道:“你走,一輩子都別再回來!”
燕榕從未聽她說過這樣多的話,她一點一點地回憶,他便一點一點地聽。她從前同他討論兵法、政務,平靜寡淡地像個出家人,而今說起舊事,卻是忍不住好幾次哽咽。
出城的馬車已行了兩個時辰,燕榕徹底明白了她躲閃的緣由。她對沈氏有愧,不敢見沈荊。
“我會善待他。”燕榕道。既是沈氏有恩於她,他自會將沈荊撫養成人。
林馥搖搖頭,“既是我的故人,日後送往慈幼莊便好,至少那裏有許多同齡的孩子。”
“如此也好。”慶安王伸出手臂,示意她可以靠過來。她離開贏都的那一年,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封地,如同小霸王一般在碧海城興風作浪。他一直羨慕皇兄,能在遲悅未成人的時候將她養在身側,她便如同剛孵化出的幼崽一般,將皇兄當作要追隨一生的男人。
若是他能在她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遇到她,替她遮風擋雨,是不是她也會早早向他敞開心扉?
燕榕猶豫半晌,終是問道:“你對北齊太子,可還有幾分年少之時的……情誼?”
她說了這麽多,沒有一句提到遲琰之,可慶安王竟是對這人上了心?且不說此時,早在她帶著小主公逃出皇宮那天,便下定決心與他再無瓜葛。
她不答話,他便小心翼翼地望著她的眼,似是期待,又似緊張。
她輕輕往他懷裏挪了挪,側首枕在他肩上,“你說呢?”
燕榕忽然抱住她笑出了聲,他就知道會這樣,他從不擔心她心裏有其他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