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鹽鐵之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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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榕至今後悔一件事,便是當日那文書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太傅須每日陪同慶安王演習武藝、火銃一個時辰。

    早知如此,他何不多寫幾個時辰?他正欲一覺睡到天明,便被那薄情之人一腳踹下了床,說是教他早些回宮,以免留人口實。

    及至他不情願地離開,林馥散著長發披了薄衫,送他到庭院之後的小門,而後輕輕握著他的指端道:“我不便送你出去,殿下慢走。”

    “林馥,你可真是——翻臉不認人。”慶安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猛地拉入懷中,“我是明城酒肆的流妓不成?白白被你占了便宜,也不曾得了賣身錢,每日做賊一般避著旁人,你可知我心上有多憋悶!”

    流妓便罷了,還是定時定點上門的那種,隻為求得高門大戶無情之人的一絲愛憐,便使出渾身解數賣笑又賣身。

    “確實如做賊一般。”林馥被他按在懷中、哭笑不得,“《淮南子》有雲,楚有善為偷者……”

    “偷?”慶安王不屑,卻是將掌心覆在她胸口,壓著她輕微震顫的心房,“我自會光明正大地來取。”

    林馥抬頭看他,見他亦一動不動地凝視於她。

    “待我平定蠻夷,亦是戰功一件,到時順理成章地向皇兄請旨,討一道賞賜,看你嫁是不嫁。”

    “你怎知陛下會下旨?”林馥笑問:“陛下重視培養官吏,殿下此舉非但不能為國分憂,反是要教他折了左膀右臂,他怎麽會答應?”

    他猶記得林馥曾說過,隻要她一天為官,他一日是親王,他與她便絕無可能。他與皇兄雖有兄弟之誼,可是在江山社稷麵前,皇兄從來不徇私情。

    林馥今日的回答卻與從前不太一樣,先前她寧願抵債般地委身於他,也不肯分他半點喜愛。她不肯嫁他,與地位身份無關,因為她不想。可方才這一番話,聽著倒不是不想,似乎是不能。

    她想,卻不能嫁他?

    燕榕笑逐言開,“若非迫於無奈,你也願意同我在一處?”

    林馥想了想,若非身份阻礙、流言蜚語,她同他在一處也沒有不妥。況且她同他相識多年,彼此熟識又知根知底,縱是坐在一處無話可說,也不覺尷尬。

    “是。”林馥道。她從沒想過什麽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隻知道同他在一起很輕鬆,縱是白日裏公務繁雜、爾虞我詐,他也能教她忘卻煩憂。

    燕榕愈發笑得歡喜,緊緊抱著她在原地轉了兩圈。林馥本就穿著單薄,被他這般鬧了一會,衣襟鬆散,灌了些許冷風,涼得她打了個噴嚏。

    他將她仔仔細細裹了起來,又複抱了她一會道:“回去罷,早些睡。”

    月上枝頭,沈全恰好起來尿尿,一不小心看到殿下抱著太傅,學著風流浪子的模樣,喋喋不休地在她耳邊訴說情話。

    慶安王依依不舍道:“再親我一下。”

    太傅背對沈全,教他看不真切,約莫是扯著殿下的衣襟,迫使他低頭,而後輕輕踮起腳尖,殿下便忽然沒了聲響。

    殿下素來聒噪,在太傅麵前卻如小狗崽般聽話。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堂堂一國親王,每日低聲下氣地求太傅愛憐,入夜還要提上褲子走人,教他看了也心酸。可殿下倒是甘之如飴、樂此不疲。

    沈全看了一會,忽然覺得樹叢中窸窸窣窣似有響動,但見一雙亮晶晶的眼也正看著他。

    這小鬼頭!沈全一把將那人扯了過來,瘦猴一般的孩子,不是沈荊還能是誰!沈荊嚇得張口欲叫,卻是被沈全捂住了嘴,一直往屋裏拖。

    “你不好好在屋裏睡覺,偷看什麽?”沈全問。

    沈荊“嗚嗚”了半晌,終於掙脫了他的手,“你還不是在看!”

    “一個孩子,偷看大人的事做什麽!”沈全道:“小心殿下挖了你的眼。”

    “殿下才不會害我。”沈荊眼珠一轉,似是得意。先前在神機營中,殿下憐他年少體弱,便教他去了火頭軍,每日隻管挑水做飯。而後殿下又教他認了沈通做叔叔,如此一來便再也無人敢欺負他。

    殿下還命人給他裁了新衣,納了新鞋,然後送他來見太傅。總之從小到大,殿下是除了乳娘之外,待他最好的人。

    沈全卻是笑道:“你這瘦猴!殿下待你好,不過是愛屋及烏,你要討好太傅才是正事。”

    沈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其實太傅待他也好,她每日很忙,還要擠出時間手把手地教他寫字。可是太傅有時會看著他發呆,而後轉過臉去不再看他。沈荊心想,突然多了他這個累贅,太傅打心底是不喜歡的罷。他一定會好好讀書習字,也去參加科考,絕不給太傅丟臉。

    沈全見這孩子神情沉寂,不知又在想些什麽。沈荊雖然隻有十來歲,可是自幼生活窘迫又遭人白眼,時常一個人沉默不語,模樣倒是有幾分可憐。

    沈全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別胡思亂想,趕緊去睡覺。”

    沈荊“嗷”,了一聲,又問道:“他們會成親嗎?”

    沈全不由在他腦袋上拍了一記,“小小年紀,管得倒挺多。”

    沈荊抱著頭四下逃竄,“明日我便告訴殿下,說你偷看不該看的!”

    “你敢!”

    林馥坐在書房,聽到外麵吵吵鬧鬧,想必是沈全又追著沈荊滿院躲閃。她起初甚至不敢直視沈荊那張皺巴巴的小臉,幾日相處下來,倒是慢慢放下過去的事,將他當作一個普通少年般對待。

    她一人壞了他全族性命,罪孽深重、不可饒恕。她既無力償還舊債,又無法替他報仇雪恨,唯一能做的隻有護著沈氏最後一線血脈平安長大,竭盡所能給他一切。

    沈荊天還未亮便起床,挽起袖子摸黑到了廚房。他自幼孤苦,很小就學會給乳娘打下手,算得上卻是個好廚子。乳娘教導他要知恩圖報,縱是她已不再,他也不敢忘記。而今他錦衣玉食,全因太傅收留,想來自己別無所長,幸得太傅與他是同鄉,喜好和口味也相像,他自當勤勞一些,以報太傅之恩。

    林馥也不過剛剛洗漱完畢,便見沈荊縮著脖子,在窗外探頭探腦,她打開房門,便見小小少年端了食盤,盛著熱氣騰騰的牛肉餡餅、清粥小菜。他實在太瘦,便是連端著食盤的雙臂也在顫抖。

    林馥伸手接過食盤,放在案上道:“過來與我同食。”

    沈荊“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在她對麵坐下,卻是不敢動筷子。

    “我與你並非主仆,不必拘謹。”林馥道。

    他與她怎麽就不是主仆呢?沈荊猶豫了片刻,卻是小心翼翼地問:“我能叫你姐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