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鹽鐵之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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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太傅的馬車行遠,沈荊還愣愣地站在原地發呆。沈全在他額上拍了一記,“還不快去讀書!”
沈荊“噢”了一聲,笑著跑遠了。方才他問太傅,我可以叫你姐姐麽?太傅一改平日的寡淡冷漠,伸手摸了摸他亂糟糟的頭發。她說她本就不曾將他當做外人,人前莫要暴露她身份便是。可是直至夜幕低垂,這一聲“姐姐”也未曾叫得出口,因為太傅上朝之後三日未歸。
沈荊不曾知道,數年之後南楚國女帝登基,文人編纂了一本名曰《帝王將相》的舊史,記載了南楚建國二百餘載以來,帝王、權臣生平軼事。第二卷“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第一人便是丞相管林。而其載入史冊的軼事第一件,乃是其博學雄辯,力克六十人的士族集團,將國家由儒治推向法製,以紙幣代替金屬貨幣,史稱鹽鐵之辯。
鹽鐵之辯始於鹽鐵,卻不止於鹽鐵。鹽鐵之辯的導火索乃是士族、寒門之爭。以丞相為首的世家大族,主張以德治國,藏富於民。請罷鹽鐵,不要與民爭利。乃使耕者有其田,漁者臨海而居,以求人心安定,民風淳樸。民安則國強,國強****富。
天祿閣原本設了講壇,乃是德高望重的學者講學之所,平日裏也未曾這般擁擠過,今日卻黑壓壓一片,竟是容納了百餘人!
侍郎岑勇在刑部當值,陸景岫便與楊雲帆跟著甄猷前來旁聽。前前後後皆是男子,陸景岫離得遠,又看不見太傅的身影,隻能靠一邊聽,一邊寫。
待丞相拋出觀點,甄猷前卻是問道:“二位大人有何見解?”
楊雲帆立即道:“丞相之言看似有理,實則是空談。”
“陸大人以為如何?”甄猷前又問。
“丞相之言有在理之處,官營工商業的確有與民爭利之嫌,有失公平。然而自太上皇登基以來,從北至南戰爭不休,若是沒有朝廷改製賦稅、管控經營,又豈能在短短數年富國強兵,稱霸一方。”陸景岫如是道。
工部尚書楊誌勇凝神靜聽,而後側身對嶽臨江道:“你麾下這女榜眼生得美貌,又有真才實學,跟著你每日檢驗屍身豈不可惜?”
嶽臨江反問:“莫不是在楊大人眼裏,我刑部官員人人都是仵作?”
楊誌勇還欲再說,便見太傅起身上前,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而後開口道:“丞相所言空談有餘,務實不足。若以德教化於民,便可富強安邦,何來數年之前的魯氏之亂?”
餘堯胡子一抖,卻是沒了聲響,林馥定是知曉太上皇與聖上在二樓旁聽,才敢這般大膽。魯士叛亂乃是板上釘釘,他若是正麵回魯氏叛亂,豈不是說明太上皇為政之時德行有失?畢竟他主張以德行教化民眾,方能安定四野。
林馥見餘堯麵有懼色,知曉他心裏有鬼,卻是驟然提高了聲音,“更有丞相本家餘氏,位高權重不思為國盡忠,反是逼宮謀反禍亂朝綱!”
言畢隻聽不知誰人忽然嗤笑一聲。楊誌勇自是知曉這膽大包天的混賬是誰,微微側目向後瞪了一眼,侄兒楊雲帆連忙一本正經地低下頭去。
“既是如此,以德治國豈不是空談?”林馥又問。
餘堯氣得腹中隱隱作痛,他乃是餘氏旁支,餘剛當年的所作所為同他毫無關係,簡直是冤枉!可是林馥這小人偏要抓他把柄,真是氣煞人也!
吏部尚書姚振乃是丞相的忠實追隨者,他即刻起身反駁,“太傅難道要將仁義道德盡數丟棄?聖人雲:遠人不服,則修文道以來之。太傅身負教育皇嗣之責,竟是這般無視聖賢之言!”
“世事變遷,聖人早已入土,縱是先賢之言,也應去其槽粕,取其精華。聖人還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可如今卻是連女子都能科考為官。”林馥稍稍停頓,“姚大人乃吏部之首,難道不知與時俱進、以政績評定百官、反而以聖賢之言考核百官?”
楊雲帆想笑卻忍住沒笑,便見甄猷前瞧了陸景岫一眼,“就憑太傅這一席話,吏部今年也不敢給你穿小鞋。”
陸景岫麵上一紅,“姚大人位高權重,哪裏會同我過不去。”
甄猷前心道:這小姑娘果真是年少不更事。姚尚書最是踩高捧低之輩,對庶族子弟冷眼排擠也不是第一回,他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大談仁義道德,還不是因為與丞相交厚,加之姚氏為官者甚眾,乃是明城大族。
這些個酒囊飯袋,嘴上說的是仁義道德,手下做的卻是貪汙**。寒族興起之所以教世家子弟惴惴不安,乃是從前的保舉製被科舉代替,單一的家族為官體係被破壞殆盡。所謂保舉,不是推選近親便是朋黨,可是科舉的大力推行,教世家大族失去了在朝中瓜分官職的機會,說到底還不是利益受損,這才馬不停蹄地大肆彈劾太傅。
聖上耳聰目明,自始至終不曾發聲。從前幾日朝堂辯論,到今日的天祿閣,他甚至有意將事件的影響繼續擴大,對天子而言,權衡之術才是王道之術。
“以太傅之言,竟是要放棄數百年來的仁義道德,以嚴刑酷法約束子民不成?”
林馥見人群之中顫顫巍巍站起一人,也不知是哪裏的芝麻官,這般給她下套的問法實在不高明。
“非此即彼是何道理?你還需多讀書。”林馥說罷卻是長久的沉默。
數百道目光齊刷刷射那官員,過了許久,那人卻是漲紅了一張臉,猛地坐了回去。林馥這目中無人之輩,竟是因為他人微言輕,不肯同他多說一個字!
陸景岫卻是不明白,“太傅為何不肯答他?”
“秦峰乃是禮部官員、恩師的族人,今日抱了公報私仇的心思而已。他的問題看似合理,實則刁鑽。太傅先前的觀點是,仁義道德並不能達到治國安邦的目的,若是太傅接了他的話,便是讚成以酷刑代替德治。”楊雲帆道:“可太傅主張的是法,法與刑法絕非同一概念,是秦峰妄圖混淆視聽而已。”
楊雲帆不由笑了,林馥又不傻,何必同他詭辯。
所謂施行仁義,便可無敵於天下,本就是儒生們的空想。曆代帝王登基,那個不是手中沾滿鮮血?遠的不說,近年來蠻夷滋擾邊境,民不聊生,難道僅僅施行仁政與德治便能解決?正如一夥強盜私闖民宅,苦口婆心地講道理又有何用?
教化百姓固然重要,規矩法度亦是刻不容緩。楊雲帆入了刑部之後,才知道貪腐案件層出不窮。若真是讀聖賢書便可無欲無求,還要刑部做什麽?
楊雲帆為官雖然不足幾日,可是自幼耳濡目染,知曉為官的本分。為官者食皇祿不思為國盡忠,反而抱團對抗新政。若是這般動機,便是再辯個十次八次,也討不得半點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