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應卯之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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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再進驗屍房之時,楊雲帆破天荒地發現,陸景岫竟能強忍著恐懼旁聽,還將岑侍郎的話一句一句記錄下來。

    那是一具十二歲男童的屍身,麵部、軀幹大麵積傷口潰爛,這般模樣全然不似普通煙花爆炸,實在太過慘烈。

    楊雲帆不由道:“京兆尹大人已有詳盡的屍檢報告,岑大人為何還要再驗?”

    “既然證據確鑿,人、物俱在,便要讓屍體開口說話,而不是盡信梁田的主觀判斷。”岑勇道。

    讓屍體開口說話……陸景岫不由緊了緊手中的筆。便見岑勇仔細翻檢傷口,“死亡後兩刻鍾至一個時辰,死者四肢發涼,始現屍斑、屍僵。四至六個時辰完全僵硬。及至十二個時辰,可見散瞳,口腔自溶之狀。”

    陸景岫一邊記錄,一邊微微側臉,不去看岑勇戴著指套翻看那屍身七竅的可怖模樣。

    “隻可惜錯過了檢驗屍身的最佳時機。”岑勇繼續道:“而今死者亡故時間已逾七日。你們且看,他的頭發開始掉落,屍身布滿**水泡,甚至連手腳的皮膚都開始大麵積脫落,猶如套在軀幹上一般。”

    陸景岫緊張地吞了一口唾液。上午驟然見了這具屍身,嚇得她手腳冰冷,險些捂著眼睛哭了。楊雲帆擲了長衫在她臉上,“女兒家看什麽裸屍,回去讀書!”

    她以為自己能同男子一般通過科考入仕,不該在官場上被區別對待,可她實在受不了在陰冷的驗屍房。因而今日中午見了太傅,她才小心翼翼地說出心中惶恐,太傅卻是笑道:“你恐懼,是因為敬畏。”

    “人總是對未知之物感到敬畏,譬如黑暗,譬如死亡。”太傅道:“可是刑部的每一具屍身,皆是非正常死亡。既是你敬畏死亡,當予以亡者足夠的尊重,還其真相並促使其體麵下葬。”

    她的恐懼皆來源於麵前之物是一個人,一個曾經和她一樣、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等待下鍋的雞鴨魚羊。她能做的便是盡快結案,還這孩童及父母一個真相,教他不必躺在冰冷的驗屍間,多次毫無尊嚴地被人翻看和查驗。思及此處,陸景岫覺著她每一日應卯、每一次查案都變得高尚且有意義,對屍身的恐懼反是減弱了幾分。

    經岑勇再驗,屍身之內仍有當日煙花爆炸的碎屑。他取了幹淨的白瓷容器,又用小刀刮取了些許,交給身旁的刑部令史去查驗。

    令使剛要離去,卻聽岑尚書又問:“上午的檢驗文書出來了沒有?”

    那令史道:“明日一早才能拿到結果。”

    岑勇聽罷,卻是對眾人道:“今日就到這裏,明日一早繼續。”

    陸景岫等待眾人散去之後,才猶豫著開口,“我將那煙花中的碎屑取了些許,呈給慶安王殿下過目,他寫下了成份給我。”

    陸景岫說著便將字條遞了上去。岑勇剛剛淨了手,接過那紙張來看,但見其上寫著:晉州硫磺、窩黃、焰硝、麻茹、幹漆、砒霜,疑為火毬配方,射程五十步。

    “殿下說那粉末太少,他無法估算各種材料之比例。”陸景岫道。

    岑勇看罷,反是將字條揉了揉,扔入香爐之中。

    “這案子本與你無關,你能放在心上、且能另辟蹊徑,便是入仕多年的老臣也不及你。”

    陸景岫不覺有幾分沾沾自喜,卻聽他又道:“官場講究分寸,尤其是在複核典獄,掌人生死的刑部。遇到大案要案、官員貪腐,便是連近親、家眷也不得透露半分,更別提其他各部。”

    陸景岫連連稱是,“謝大人提點,我記下了。”而後又從案上捧了食盒給岑勇,“萬望大人替我保守秘密,莫叫尚書大人知曉了。”

    “這是自然。”岑勇卻是笑了。嶽尚書素來嚴厲,陸大人入仕不足半月,沒有哪日不挨他的訓。久而久之,便是僅僅聽到嶽尚書的腳步聲,也嚇得眼前的女子麵如土色。

    但見陸景岫一個哆嗦,立即坐回案前,研讀起律例來。

    緊接著便見嶽尚書風塵仆仆而來,路過他身側的時候忽然問道:“常順的案子有可有眉目?”

    “明日會有結果。”岑勇說罷,卻是將食盒往上級麵前推了推,“大人可要食些瓜果?”

    嶽臨江低頭一瞧,但見青棗、小柑橘被仔仔細細地洗淨碼盤,連色澤、大小竟然也挑選過。他順手取過食盒的蓋子,指腹輕輕摸索到一個“安”字。

    “陸景岫送的?”

    岑勇正在吃棗,“嘎”地一聲險些卡在了嗓子眼。

    嶽臨江順手拈了一枚青棗,甘甜可口、清脆鮮嫩,的確是宮中禦貢。他似乎小看了她,這既有金主又有心機的女榜眼入仕不過短短幾日,倒是學會賄賂上級了。

    人言慶安王不喜女色,可是在嶽臨江看來,似乎他尤喜染指朝中女官。父親前些日子將臨玉喚至近前,不準她再肖想慶安王,難道也是這個緣由?父親雖然固執保守,可卻是全心全意替子女著想,臨玉婚配一事,他需好生思量,切不可教慶安王欺騙了去。屆時他拍拍屁股走人,自己的妹妹豈不是要哭瞎了眼?

    這一日下午,楊雲帆被不遠處那女子晃得眼花,但見她以白瓷盛了水,又折了幾支含苞待放的海棠於內。那花苞圓鼓鼓、紅彤彤的,恰如她一張一翕的嘴唇。

    她一邊翻看律例,一邊以小刀切了蘋果,一塊一塊地送入口中。楊雲帆心不在焉地看了半個時辰,鬼使神差地向她身旁挪了挪,“陸大人……今日驗屍的結果……我尚有些疑問向你請教。一會兒放衙之後,你隨我一道用飯可好?”

    楊雲帆憋了半天,終於將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可陸景岫的全部精力都在驗屍之上,卻是道:“我今夜當值,若是楊大人有疑問,不如去請教岑大人。”

    楊雲帆麵色一黯,她果不曾聽到重點……她這榜眼是如何考上的?

    “算了,我等你有空的時候。”

    待到放衙之時,楊雲帆見陸景岫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讀律例,隻得抑鬱地邀約了幾個同僚,一齊上酒肆去尋歡。

    及至夜色漸深,陸景岫便將食盒整整齊齊地洗淨、擦幹,而後抱在懷裏往戶部而來。太傅說她今夜當值,她便也在刑部多逗留了一個時辰,想必恰好能同太傅一同離去。

    她一直在府衙讀書不曾出來,竟是不知外麵開始落雨。一陣小跑著趕來,遠遠看見太傅立在廊下,慶安王撐了傘迎上前去前去,語氣關切道:“可是等急了?”

    太傅卻是將傘向他推了些許,遮住他被雨水打濕的半個肩膀,“沒有。”

    即便是在此時,陸景岫也僅僅以為二人不過是舉止親密些而已。